陈苟八岁那年,父母双亡。
消息传来时,他在家中呆呆坐了一天一夜,随后爬起来,不吃不喝练了两天两夜的剑,晕了过去。
醒来后,人已经被卖到了青楼。
十二岁的冬天。
一位戴着面具的贵人披了一身雪走进青楼,点名要陈苟伺候。
瘦小的陈苟穿着单薄的襦裙,被人浓妆艳抹呈到那位贵人面前。
“大人,我应该怎么伺候您?”
大抵是没有见过如此丑的东西,贵人沉默了半晌,说:“你以前怎么伺候别人的,就怎么伺候我。”
“好。”
陈苟摘下束发的木簪,握在手中,摆起使剑的架势,愣是给贵人表演了一段十八式基础剑法。
贵人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站起来,手里攥着一张雪白的帕子,低着头,一点一点擦掉陈苟脸上的汗水和脂粉。
“大人………”
陈苟仍是愣愣的。
贵人最后脱下深紫色的外袍,披在陈苟身上,叫了他一声:“陈苟。”
“跟我走吧。”
那声音跟那外袍一样,看着冷,落下来时,却是温热的。
“大人,走去哪?”
“去紫骨天。”
“去那干什么,伺候谁呢?”
面具下,贵人漆黑的瞳孔盯着他:“不干什么,也不伺候谁,你就在那一心一意地练剑,可好?”
“好啊,谢……”
陈苟正要朝贵人鞠一躬,被贵人微凉的掌心按住额头:“不要谢我。”
“记住这一点,陈苟。”
……
后两年,修真界出了三件大事。
一是,修真界第一大反派紫骨天换了位新掌门,新掌门年纪轻轻,便已至大乘境。
二是,仙门百家的琼花宴上,出了一位年仅十四的剑道天才,八方少年豪杰在他剑下皆黯然失色。
三是,这位剑道天才的师尊是李凤楼。
李凤楼何人?
正是当今最大反派的新掌门。
此后修真界可以预料,必将因其二人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果不其然。
又过两年,陈苟十六岁。
弱冠之年,他成了李凤楼最忠诚、最得宠,也是实力最强的走狗。
李凤楼要谁死,他便杀谁,要哪个宗门灭,他便带人去剿,一人一剑所过之处血流漂橹,哀鸿遍野。
……
直到李营的出现。
“剑呆子,你碍着我看花了。”
每天清晨,只要没有任务,陈苟就会在紫骨天的藤萝谷里练剑,从日出到日落。
这里灵气充足,在陈苟来之前,每天都热热闹闹,挤满了或晨修、或赏景、或谈情说爱的弟子。
可因着掌门宠爱,如今只要是陈苟在练剑,其他人都不得入内打扰。
但是这日,一个苍白清雅的少年在陈苟练剑的时候闯了进来。
那是陈苟第一次见李营。
他惊愕。
并非因为李营生得太好看,而是李营出现得无声无息,年龄瞧着不比他大,修为却远在他之上。
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我换个地方练。”
一日也许是误闯,可两日,三日……皆是如此。
“呆子,你又碍着我看花了。”
“你还是碍着我了……”
“快别碍着我啦……”
终于,连续六日后,陈苟负剑,仰头望向紫藤花树上的少年:
“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啊?”
李营歪躺在树枝上,撑着脸,似笑非笑:“我叫李营,是师尊半月前捡回来的弟子,姓跟着师尊,至于名嘛……”
他闷笑一声:“蝇营狗苟的营。”
陈苟了然,收了剑,跟他打了个正式的招呼:“师弟,你好。”
李营:“…………”
真是没料到的回答。
李营嘴角很轻地一撇:“你好啊,师兄,以后请多指教咯。”
陈苟认真道:“好的,有什么能指教的我一定会指教你的。”
“………”李营无趣地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真是个剑呆子。”
他不知道,在他闭上眼睛之后,陈苟握住剑鞘的手微微攥紧了。
陈苟记得,拜入师尊门下那天,师尊问他:“陈苟,你怕孤独吗?”
陈苟说:“我不孤独,我有剑。”
“真痴。”
李凤楼低低笑了笑:“那我就不收其他弟子了,你好好练剑,别给我丢脸。”
从那时到现在,陈苟没有一天不在好好练剑,可是李凤楼还是收了其他人做弟子。
对此,陈苟可能有那么一丁点的不舒服。
这点不舒服很快被放大了。
在门内大比中,他被李营打败,灰头土脸地躺在地上,见师尊摸了摸李营的头。
“不错。”
李营瞥见陈苟愣愣的视线,不怀好意地冲他勾唇一笑,问李凤楼:“师尊,我是不是你最得意的弟子?”
陈苟没听回答,拾起剑,一瘸一拐跳下了比试台。
自那日起,他便更疯狂地练剑。
而李营总是一副悠闲懒散的模样,成天不是在外面闲逛,就是在陈苟面前闲逛,修为却始终压陈苟一头,时不时还要挑衅陈苟两句。
陈苟第一次开口反击,是在李营说陈苟要送给师尊的生辰礼太土,师尊定然不会喜欢后。
“不用你管。”
陈苟用被刀割了好几个口子的手,捂着自己雕了一半的木头,语气难得染上了一丝不快。
“我偏要管呢?”李营挑眉。
两人打了一架。
毫无例外,陈苟又被打趴下了。
李营把陈苟按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陈苟抿着唇,撑地想起,被李营抓住了手。
很快,冰凉的药膏在李营的手指下打着滑,覆在陈苟受伤的手上。
“陈苟。”
“你这是用剑的手,干什么把它弄得这么难看,就为了一个生辰礼?”
“师尊真心待我,我也要真心待他。”
“你说他真心待你,可他曾陪你过上一个你的生辰?”
“不过是把你当狗,你还以为……”
“我愿意的,”
陈苟说:“我愿意给师尊当狗。”
李营的动作顿了顿。
良久,他在陈苟的旁边躺下。
陈苟翻过身,将被药膏涂得油腻发亮的两只手举起来瞅,发着呆。
李营头枕在手臂上,满地的紫藤花瓣衬得他原本清淡的脸妖冶潋滟。
“傻狗,”他望着天,缓慢地眨了眨眼,“如果我也对你好,你能不能把给师尊的真心分我一点。”
陈苟鼻间是花香和药香,精神恍惚了一瞬,讷讷道:“……我不知道。”
陈苟后来知道了。
一次下山执行任务,因弟子中有人叛变,他被下药走火入魔,又落入正道的陷阱,悬崖边上命悬一线。
“陈苟,你今日必死无疑!”
“这就是当走狗的下场!”
“…………”
“陈苟!!”
在无数冷笑唾骂中,忽的响起一道急迫的、疯狂的喊声。
“师弟?”
陈苟惊愕。
他只能勉强靠剑撑着身体不倒,眼睁睁见一道凌厉狠决的剑影硬生生杀开近百人的包围。
李营浴着血,一步一步来到他面前,哑声道:“我来了,没事了。”
陈苟趴上他的背时,神智已经不清,记忆也混乱:“师弟,谢………”
“哦,你说过不准我说谢谢。”
说罢,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全身**,被李营抱在怀中。
李营也是**的,身上比他多了许多斑斑点点的猩红痕迹。
昨晚的记忆逐渐回笼。
他像是发了情的野兽,凭着恶劣的本能对李营又蹭又咬,两人从桌上滚到了地上,再爬到了床上。
斑驳的月光,错乱的人影。
一身凌乱蓝袍大敞,李营面色三分情动,七分清冷,微眯起眼——
“傻狗。”
“你真的敢……”
很快,李营唇间漏出一声喘息,萦绕在陈苟的耳畔。很轻,又很磨人。
……
呆呆地看着李营,陈苟捂着自己的胸口,随即穿了衣服拿起剑,大有练上几天几夜的架势。
不知何时,李营撑着脸趴在枕头上看他练剑,声音嘶哑:“水。”
陈苟剑一扔,跑去给他倒水。
“师弟,水来了………”
“还叫师弟?”李营含了一口水,嗓子微润,眼角的一滴泪痣鲜红欲滴,“我昨晚没教你吗?”
“阿、阿营。”
陈苟嗫嚅道,脸红了半边。
李营懒洋洋地把他拽进被窝,耳朵靠在陈苟的胸膛,听着陈苟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你这颗心,有多少是我的了?”
陈苟一动不敢动,好半天,才忍不住像昨晚那样舔了舔李营的泪痣。
“一半。”他认真道。
李营嗤笑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发,重新把他抱在怀里。
“小狗,再睡会吧,我好累。”
……
陈苟那时还不明白,一个人的心,要分给两个人,是很累的。
陈苟从小父母双亡,李营和师尊均对他有恩,他们让他杀谁,他便杀谁,只是——
李营让他杀的,都是坏人。
师尊让他杀的,都是好人。
李营劝他向善,师尊教他作恶。
又是两年过去,陈苟发现了李营正道卧底的身份,两人大吵一架。
李营说:“小狗,你如果生在仙门道家,不受师尊掌控,一定人人敬仰,而不是现在这样,人人喊打。”
陈苟说:“我不需要他人敬我,只需要师尊疼我,你爱我就够了。”
“他疼你?”
李营气极反笑:“你可知道,他为什么疼你?你的父母尸骨无存,都是他害的!”
“…………”陈苟愣愣地,“什么?我父母,是谁害的?”
“李凤楼。”
李营冷笑一声:“他受你父母之恩才能篡权夺位,可事成之后,又杀你父母灭口,好狠的心!”
“那天若非在青楼看出你用剑天赋异禀,他定要杀你,斩草除根!”
“你骗人。”陈苟脸色惨白。
“你不信我吗?”李营眼中闪过一抹深沉的痛色,“我的父母也是他害死的,我潜伏至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手刃仇人………”
“小狗,跟我一起杀了师尊。”
陈苟逃了。
他匆匆出了趟远门,寻找父母死前的挚友,得知真相后又匆匆回去。
而等他回来,李营已经死了。
人人都在传:师尊杀了李营,李营尸身在紫骨天的宫墙上挂了三天三夜,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
陈苟跪在墙外。
头顶上是一条纵贯墙壁的血线,犹如一柄长剑悬在陈苟头顶。
他跪了不知多久。
师尊忽然出现在身后,无声叹了口气:“陈苟,你天性单纯,是被李营所迷惑………”
“早知如此,”陈苟只会机械地喃喃,“我就不该丢下他。”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丢下他。”
“早知………”
“陈苟!”
师尊第一次动怒,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对着他心如死灰的脸重重甩了一巴掌。
“你给我忘了他。”
“你如果一心一意跟随我,不为李营所惑,必将令天下人闻风丧胆。”
“早知如此,我就……”
陈苟眼中忽然冒出精光,拔剑悬在师尊的颈边:“不该认贼作父。”
师尊定定地看着他。
“动手。”声音冷而嘶哑。
“你杀了我父母,杀了我爱人……”
陈苟一字一句,双目充血,看表情似乎恨不得杀了李凤楼,可忽然某一刻,嘴唇又颤抖起来。
“可你为什么要养我、教我、护我这么多年,为什么………”
铿然一声。
长剑掉在了地上。
“废物。”李凤楼说。
那一年,陈苟十七。
他被李凤楼扔给正道,从走狗变成了落水狗,人人喊打,受尽折磨。
审判堂上,他被捆于柱上,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陈苟,你可愿将功赎罪?”
“说出李凤楼的弱点,饶你不死。”
“………”
他们严刑拷打,想尽办法要撬开陈苟的嘴,陈苟如死了一般的沉默。
忽然,有一位姑娘走上前来,手里攥着一块干净帕子,替他一点点擦拭掉脸上的血污。
“我是李营的朋友。”
那姑娘告诉他:“他有几句话想让我传达给你。”
陈苟动了动手指。
“李营说,那年紫藤花林下,他赏的不是花,是你。”
手指微微颤抖。
“你的剑很单纯,跟人一样,你让他觉得活着偶尔也不错。”
“他还说了,”那姑娘轻轻把帕子放下,揉了揉陈苟的头发,像李营经常对他做的那样。
“小狗,我骗走了你的半颗心,现在,这半颗心还给你。”
“我死了,你不要太伤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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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李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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