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了有几十张黑白写真。
不是一般的写真,是戴了古埃及首饰的写真。有金色头冠,每片羽毛都像黄金的。宽项链上的宝石有好几层,可惜是黑白照片,看不出宝石品种,只是深浅不同。配上埃及妆容,十分有冲击力。
“哪里仿的首饰,这也太漂亮了!”我说,“要是彩色照片就更好看了。”
“我就猜你会喜欢,”希尔德说,“这不是仿制,是真的。”
“真的?”
“我父亲认识博物馆的人,他们从国外带回来要当展品的。我父亲想办法让我去照了相。”
丽塔并不惊奇,大约已经听过一次。
“我还想再拍一套彩色的。当时没想到效果这么好,没备彩色胶卷。快,帮我看看哪张最好看。”
挑了七八张,希尔德对我说:“等回柏林了我找你,你跟我一块去照。对了,这批首饰你父亲应该经手过,他没告诉过你?”
我了解父亲,这东西就算他经手了,也不会主动提起。
我摆手,“我不去照。我劝你也别照了,这些文物太贵珍,万一坏了。”
“怕什么!你看你是深色头发,眼睛偏长,照出来更有味道。”见我还是不同意,她微嗔道:“怎么了?不把我当朋友?”
我只好说:“真的不行,我父亲和我都是……相信神秘学的,古埃及这种文物我怕碰上诅咒,会倒霉的。”
希尔德和丽塔互相看了一眼,“那就算啦。”
为了晚餐,我们都又换了衣服。
开胃菜过后,一股热奶酪味。随后就上来一个银色小锅,炖奶酪涮|肉。对我来说挺腻的。
但下一道菜是烧猪脚,熏肉|味的。
说是猪脚,其实是肘子。猪皮红亮亮的,肥而不腻。
我问科雷格怎么做的,想把食谱记下来。
科雷格向管家附耳说了几句,管家微笑着向我躬身,“埃德斯坦小姐,厨师还在做其他菜。我先给您讲一下大概做法,随后再叫人把菜谱写给您。”
然后他先指使仆人把剩下的肘子又多给我一块,然后清了清嗓子说:“这不是德国北方的炖猪脚,也不是外面餐厅追求方便的炭烤猪蹄,而是巴伐利亚特有的熏制做法。要先把猪蹄用香料腌好,再煮几个小时。然后用特殊的木屑烟气来熏。时不时涂抹啤酒在上面。等熏到外皮油亮筋道,就差不多了。”
“太麻烦了,我怎么吃着也没什么区别。”弗里德里希说。
“你的肚子可不觉得没区别。”希尔德斜他一眼,弗里德里希正叉了两大块猪蹄放在自己盘子里。
吃完了,希尔德说要跳舞,拉着我和丽塔又要换衣服。
丽塔向我看来,表情有些为难。我向她吐吐舌头,看来我们俩都没有那么多各种场合的衣服可换。
“阿尔伯特,一会你弹钢琴,科雷格家的唱片都太老了。”离开前希尔德还不忘安排任务。
我随便找了一件裙装换上。希尔德还没出来。我坐在钢琴旁边看阿尔伯特弹琴。
“想听什么?”他问。
“瓦格纳?”我说,“他们都说元首喜欢他的音乐,我不太懂。你给我讲讲。”
弹了一小段,说这是《女武神的骑行》片段,“我们在前线也听。”
“是吗,是回到营地听吗?”
接着他就不弹了,愣了一会:“我忽然忘了后面的段落,换个巴赫的吧。”
“好呀,巴赫的音乐结构精密理性,又有内在情感,很像你的气质。”我说。
外面寒风刺骨,希尔德穿着一件亮黄色的薄裙子,像一朵耀眼的黄色月季。
“可以弹爵士乐吗?”她站在客厅中央,朝我们这边说,“不要这么一本正经,这里又没有盖世太保。”
我笑着往后一点,给阿尔伯特更多空间。他坐稳了,向希尔德点了点头,手指如行云流水一般开始了。爵士乐就算这个年代的流行音乐了,也是违禁的,但“新潮”的年轻人都喜欢。
希尔德叫吉罗跳舞,他摇头不迭,只是坐着聊天,喝酒。丽塔后来也在旁边坐着。
科雷格说他年纪大几岁,爵士乐欣赏不来,要阿尔伯特弹几首华尔兹,他请姑娘们跳舞。
希尔德最先,我是最后一个。
弗里德里希不知几杯下肚,脸色微微发红。科雷格请我跳舞的时候,他嚷嚷着要排第二个。
希尔德不满意了,她是永远都要c位的人,“怎么大家都去找西贝尔?你来,我跟你跳!”
“我怕踩你脚,你揍我。”弗里德里希说,“西贝尔准不会笑我,因为她跳得也不太好。”
希尔德放声大笑,科雷格忍|住了,坚持跟我跳完了最后几步。
“弗里德里希,别担心,就凭你刚才的话,不跟我跳舞,你也一样能挨揍。”希尔德瞧了瞧阿尔伯特说。
钢琴声戛然而止,阿尔伯特站了起来。
弗里德里希警惕地看着阿尔伯特,“你可别听她的。”
阿尔伯特眼睛看着我,路过弗里德里希时说:“我不找你,我要和贝儿跳舞,而且这个晚上接下来,她的时间都是我的,轮不到你。”
好像打开了一个烤箱,脸上一下子烘热起来。他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叫我昵称,还是第一次。
其他人似乎都笑着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和科雷格不一样,阿尔伯特直接把我揽到了怀里。
科雷格打开唱片机。弗里德里希还是跟希尔德跳了,两人嘻嘻哈哈斗嘴不停。丽塔喝了几杯起泡酒,也主动站了起来,硬拽着笨拙的吉罗。
如雷的心跳逐渐平息,唱片机里传出《当我们正年轻》。
希尔德和丽塔两个旋过我身边,像两朵花在身边开放。以前读过的《雅歌》里的句子就这么浮现出来:
“你的腰如麦草,周围是百合花。
你的颈项如象牙台。
眼目像城边的水池。鼻子仿若高塔。
你的头好像迦密山。头发是紫黑色。
王的心,因这下垂的发绺系住了。”
似曾相识。
好像这个场景我曾经历过。是在西贝尔的梦里,还是在她的想象中?
我把这些句子念给他听。
阿尔伯特停住了脚步,轻抚我的头发,“我的心,也因你的发绺系住了。”
“你是所罗门王吗?”我傻傻地问。
“我不是,”他说,“我只是我。”
是的,他只是他。
而我也只是我。我忽然觉得,我其实没有变。
也许,西贝尔原本就是我……这个想法一起,那个曾经在我体内偶尔“反叛”的西贝尔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消失了,融化在我的意识中。
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的性格对我是很好的补充。
我又何必介怀?
命运的帷幕在意识之风的吹拂下,掀开了一点点。
心落λ一片奇妙的轻盈中,仿佛被白云托举,在空中悠游。头顶的灯光仿若星辰旋转,空间渐渐模糊。唯一清晰不动的,是他坚定明澈的目光。
只要能遇到,我们是谁都没有关系。
毕竟不会真的一整个晚上都和他跳舞,后来坐着休息。
我脸热口渴,喝了两杯起泡酒,拿起第三杯时,被阿尔伯特夺了去一饮而尽,让人给我拿牛奶。
我心中不满,“牛奶是小孩子喝的,我不是小孩子!”
阿尔伯特好笑地看着我。
我说错什么了吗,怎么一副“你喝醉了”的表情?
他建议我去休息,我当然不肯。希尔德也说“不许离开”,还没有过12点。
不一会,仆人拿来一大堆东西,有粗蜡烛、铅块、大铁勺和一盆冷水。说要玩“熔铅占卜”,这是德国新年里经常玩的游戏。
把蜡烛点燃,一两块铅放在大铁勺子里,在蜡烛上加热熔化。
“我先来!”希尔德把第一勺熔铅倒进冷水中。很快,凝固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希尔德把它捞出来。
弗里德里希第二个,他净顾着跟人说话,一滴铅掉在手背上,满屋子都是他的惨叫,他的手忙伸进水盆。勺子也不小心掉进盆里,铅水直接凝固了。
“我得重新弄一勺。”他嚷着,“这个不能算!”
“行行,你就重新熔一勺。”科雷格转身叫仆人再拿点铅块,怕后面也有人用得多。
“这不能反悔!”希尔德把那块铅拿出来,塞给弗里德里希,“这是占卜,重复太多次就不灵了。这就是你的。”
弗里德里希苦兮兮地拿着铅块,使劲皱眉看着。
接下来是丽塔,我,阿尔伯特,吉罗。科雷格说自己是主人,留在最后。大家都有了。
“谁帮我看看,我这像什么?”希尔德举着自己的铅块。
“我的绝对是飞机!”弗里德里希这时已经高兴起来,拿着自己的铅说,“我明年会在空中大显身手。”
“你确定那不是犁头,表明你明年要去耕地?”希尔德说。
“我的是犁,那你的就是耕牛,给我拉犁吧!”
“什么耕牛?我这是骏马。”两个人又开始了。
后来希尔德问我:“西贝尔懂神秘学,要不然你真的帮我们占卜一下?”
“我试试。”我把自己的铅块托在手里仔细打量,像个眼睛的样子呢。
壁炉在我对面,我的视线越过铅块,落在晃动的火焰上。
四下乍然寂静,我看到火焰跳动不息之间,隐约显示出一片平静的黑幕,那双红色的眼睛又浮了出来。这一次,它们后面有一张脸。像一张隐藏在黑暗中的黑色面具。
“西贝丽,”那个声音说,“你知道错了吗?”
声音清清楚楚传进我耳朵里。我想问周围的人听见了没有,可是我发现四下完全黑暗,只有我一人。面前是虚空中融λ火焰的面孔。
这一定是幻相,我告诉自己,最近我在家也有练习冥想,可能是幻觉系统逐渐打开了。但幻相这样坚固,看不到一点破碎的迹象。
“你知道错了吗?”面具又问了一次,嘴巴不动,像一个洞。我不敢盯着它看。
一股内疚从我心中升起。
我好像真的做过什么错事,巨大的错误。
“你错得很离谱,不可饶恕。你是回来赎罪的,西贝丽,你知道吗?”面具说。
不可能,我的理智挣扎,我在来的地方也从没有犯什么不饶恕的错误。
可是,为什么它那么肯定?而且我心中也十分恐惧,难道,西贝尔还有更多自己不知道的过去?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来自更久远的气息,像从山中阴森洞穴里吹来的寒气,一点点侵袭而来。
我没有看到这股气息携带的回忆,只是感到了极度的痛苦,无论是禸体还是内心。心如被刀刻石削,快要裂开。这种痛苦像山一样向我施压,似乎要迫使我承认,我真的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开始动摇,虽然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没有错。”另一个温和坚定的声音从心中升起,解除了我心上的痛。
声音一闪而过,重归于黑暗。我重复着这句话,渐渐恢复思考,想起沃里斯提到过,冥想后产生幻觉,有时会连接到另一个世界中不怀好意的灵体。它们喜欢控制别人。
“我没有错!”我对那个面具人大声说,“滚回你的世界,我没有错!”
面具消融在黑暗里,只剩下火红的眼睛。慢慢地,眼睛暗了,像熄灭的炭火。
最终,原本两个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洞,黑洞的边沿,留有紫红色的残像。
时钟敲响了12点,那是来自现实的声音。
希尔德和科雷格正带头让大家举杯,现实里只过去了不到一分钟。
没有人知道,我几乎在幻觉里挣扎了半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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