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阴暗的楼道里,何暖却能清晰无比地看清楚那个男人的身影,就这么第一眼认出了他,那么醒目,那么骇人。
时隔十八年了,却没想到还能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他……就是你的养父?”虽然不敢相信,但何暖还是保持着冷静的语气问道。
她想打个赌,打赌杨忍冬认不出长大以后得自己。
“嗯,杨叔叔腿脚不是很好,我下去扶一下他。”说着,邵子阳便往楼梯下跑去。
等到他再次出现在何暖面前时,身边便多了那个满脸沧桑的男人。
“您……您好。”这声招呼,何暖着实是难以启齿。
杨忍冬诧异了一下,就这么发愣在了自己亲生女儿的面前。
他这张布满各式痕迹的脸,是岁月风霜雨雪不断打磨之后的成果,已经看不出来什么表情了。
因此,纵使何暖上下仔细打量,却还是看不懂这被浓厚阴影笼罩之下的脸色。
“杨叔,这是何暖,是我在北城认识的朋友,正好跟我是同乡,所以我们便搭伙回家过年。她一路上都很照顾我,所以我便带她到我们家做客了。”
三人之中,唯有邵子阳一人独自开朗,笑脸嘻嘻地跟杨忍冬介绍着何暖。
“何暖?”杨忍冬依旧毫无表情地念出了何暖的名字。
“嗯,是的叔叔。”何暖提心吊胆。
得亏她改了自己的姓名,而世界上名字里带有“暖”的,又有那么多,杨忍冬应该不会这么快就联想到的。
毕竟,十八年过去了嘛。
女大十八变,何暖经过北城剧院这一遭,整个人的气质早就和之前与众不同。
她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明媚的气质,就如冬日里红彤彤的暖阳一样,有种一股热情向上的劲头。
她从冬雪中穿梭而来,却始终未曾被风寒埋没。
***
“嗯……杨叔,要不我们还是进屋再聊?门锁好像有点问题,我的钥匙打不开。”邵子阳见两人碰面的气氛如此怪异,于是赶紧插话,试图融化着气氛中的尴尬冰冷。
“哦,门锁换了一把新的,原来的早已生锈老化了,我忘记跟你说了。”杨忍冬一边解释着,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把崭新的钥匙,然后轻易便打开了家门。
“也怪我,太多年没有回家了,嘻嘻。”邵子阳摸着后脑勺,此刻还什么都不知道地傻笑着。
“何小姐,快请进吧,外面冷。”杨忍冬原本温和的话语,却被他一个凌冽的回眸肃杀掉了所有的温度。
“好……好……”何暖努力克制着自己声音中的抖动。
“快进来吧。”邵子阳见其有些犹豫,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所以主动拉起何暖冰凉冒汗的手来,将她迎进了家门。
杨忍冬放下公文包和钥匙,然后打开了电灯。
“地板很暖,直接脱鞋就可以了。”邵子阳说道。
“好。”何暖迫不及待脱下了鞋子,踩在暖气氤氲的地板上,原本冰凉的脚掌开始慢慢解冻。
“要喝热茶吗?”杨忍冬在柜子那边问道。
“好……好呀。”何暖应下了。
于是,杨忍冬便自顾去泡茶。
邵子阳将何暖带到了客厅沙发处。两人坐在暖色绵软的沙发垫子上,很是舒服。
毛茸茸的靠背仿佛能够卸去两人一路颠簸的焦虑和疲惫。
歇息片刻,杨忍冬便带着他准备好的热茶走过来。
“谢谢,杨……叔叔。”何暖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这个称呼。
原本关系密切的父女两,此刻却只能尽力扮演着陌生人。
何暖早该猜想到的,孤儿院的数学老师,姓杨,这两条信息综合起来,就是杨忍冬嘛!
如果她能早些猜出来的话,就不用傻愣愣地跟着邵子阳上来了,就不用将自己置身于如此尴尬的情境中。
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何暖只能尽量隐藏起自己的身份,将这半天时间熬过去,然后就可以坐上回家的公交车,跟亲爱的老妈相拥为欢。
为了确保她和老妈能够安安稳稳、无忧无虑地度过一个难能可贵的信念,何暖还是决定不把自己碰到杨忍冬的事情告诉给老妈。
看着他现在的生活,还是挺温馨和谐的嘛,收养了邵子阳这么一个开朗温暖的养子,他的往后余生也算是不孤独了。
邵子阳那么孝顺,肯定会体贴照顾好他的。但前提是,只要他不再像从前那般……就好。
只是,为了避免家庭纠纷,今天过后,何暖就必须跟邵子阳保持些距离了,不能再让这只单纯的小奶狗再深陷下去。
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成为了他的养父?
这是什么古早电视剧情节?
实在是太荒唐了。
若是她和邵子阳之间的关系再进一步发展下去的话,免不了要跟双方家长碰面,那样的场面……
何暖简直想都不敢想。
实在是太可怕了。
因此,何暖必须把这段感情扼杀在摇篮里,就像当年的何婉一样,有着清楚的先见之明,在杨忍冬犯下大错之前,先和他切断关系。
男人一旦深陷于某样事物,就会对此上瘾,很难再脱离出来。就像赌徒面对金钱诱惑时一样,恋爱脑面对一场看似美好的爱情也会是这样狂热的。
所以,何暖必须在邵子阳对自己更加心动之前,就结束这段情谊。
在北城便利店的收留之恩,何暖已经在归途那次感冒发烧中还清了。
她和邵子阳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亏欠的人情。
就此分别,对谁都好。
可这也并非是一件易事。何暖不清楚邵子阳对自己的心动已经到了哪种程度,也不清楚自己对邵子阳的欢喜来到了哪种程度。
她脑袋里顿时又堆砌满了各种各样纷乱的思绪,混沌不已。
***
“茶水再不喝,可就要变凉了。”
杨忍冬一句冰冰凉凉的提醒,犹如醍醐灌顶,将何暖从思绪杂乱中拉了出来。
她仓皇地端起茶杯,然后象征性地喝了几口。
没凉,还是有几分温度的。
“小暖,要不你就顺便在我家吃个午饭吧。”邵子阳提议道。
“这……这有些不太好意思吧。”
何暖苦笑着,她好不容易还清的人情,好不容易坚定的疏远选择,可千万别被小奶狗这一顿午饭邀请给打回原形。
“都是朋友嘛,这有什么关系。”邵子阳眼神里充满着希望。
何暖看着他明亮闪烁的眼神,都不知道该怎么婉拒了。
她正要硬着头皮开口,却先被杨忍冬给打断:
“何小姐,就留下来吧,我们两个吃饭也是无聊,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嘛。”
“是啊,三个人吃饭,可比两个人热闹一些。再说,杨叔的厨艺可好了,他最喜欢在客人面前秀厨艺了,你可得好好品尝一下。”邵子阳也抓住一切机会热情邀约道。
“这……”
尽管这沙发柔软无比,可此刻的何暖坐起来,仍旧如芒刺背,十分不适。
“你确定?这叫哪门子热闹嘛?”何暖心里默默地质疑道。
杨忍冬的厨艺她还不了解嘛,她以前可是足足吃了六年他亲自做的饭菜,味道再熟悉不过了。
“小暖,毕竟快到过年了嘛。我想着到了正月里,我们都在各自家里过年吃饭,可能也没什么机会再聚一起庆祝,倒不如提前把这顿聚餐安排下来。”邵子阳劝说道。
小奶狗说得也是挺有道理。
既然她已经狠下心来分别,那便把这顿午饭当作两人最后的聚餐吧。
于是,何暖点头答应。
邵子阳肉眼可见的欢喜,立马跟着杨忍冬去厨房忙碌去。
***
何暖一人坐在客厅里,被温暖包裹住。
今日原本应该是个晴天的,何暖和邵子阳都欣喜着。可此方才上楼时却不知怎地,突然下起小雪来。
雪花飘飘杨扬,在苍茫中纷然而落。
这种感觉原本应该是轻盈自由的,可何暖却品出了一番沉重和束缚。
在冬雪中前行的自己被风寒侵袭着,被阻断了前路,被冻结了脚步,一度失去自由。
可此刻坐在暖气氤氲的客厅中的何暖,几乎感受不到风寒,却依然仿若失去自由一样。她被这段糟糕的父女情束缚着,被这缠乱交错的亲情约束着。
她也不想这样的,她也舍不得就这么跟邵子阳分离的。
两人好不容易度过北城寒冷的冬夜、北城淡漠的人情,好不容易熬过了一路颠簸坎坷的车程,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乡,好不容易看见了远方天明。
可是,可是,他们在最欢喜的那一刻,终究还是感受到了从天而降的小雪。
他们终究还是不得不走向分离。
何暖遗憾无比。
她觉得这样太过于残忍了。
邵子阳……他在这件事中完全就是无辜的。
成为孤儿不是他的错,在孤儿院里被杨忍冬收养不是他的错,被父母去世的阴霾笼罩十多年不是他的错,长期被噩梦困扰不是他的错,稀里糊涂便和自己心动的女生永别,更加不是他的错。
何暖愧疚难忍。
她默默看向那个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很是可爱,少年人身上那种因为动情而喜悦的骚动感是难以掩盖住的。
他在杨忍冬身边,宛若一个稚嫩的孩童,沉不住气,隐藏不住感情,拿个锅盖都手抖,切个牛肉都切得乱七八糟、大小不一的,更别提炒菜了,若是没有杨忍冬在一旁时刻提醒着,这锅菜不得被他炒糊了。
看着他沉浸在喜悦中难以自拔,何暖还真是难以狠下心来。
分别的念头隐隐动摇。
***
看着看着就有些入迷,等到邵子阳卸下围裙来告诉自己午饭准备好时,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
“哦,来了。”何暖缓缓挪动到餐桌旁边。
她和邵子阳坐在一边,杨忍冬则独自一人坐在了对面。
“需要饮料吗?家里有椰汁,还有其他的。”邵子阳正弯腰准备去拿。
“没事,不用了,我喝茶就可以了。”何暖婉拒道。
“看来杨叔的热茶很受欢迎呐。”邵子阳一边分发筷子,一边夸赞道。
“你小子,就是嘴甜。”杨忍冬那张沧桑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笑意。
有这样的笑意在,才有当年的感觉。
何暖一下被记忆撞击得没有缓过来。
“何小姐,快尝尝我和子阳做的菜吧,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杨忍冬对着何暖说道。
“好。”何暖应着动筷。
这满桌子的菜肴,不用多说,自然是非常符合何暖胃口的。
也是有十八年没有尝过父亲做的饭菜了,多少也是有些怀念的,因此何暖尽情享用了许多。
“看来何小姐非常喜欢这些菜肴啊。”杨忍冬咧嘴乐着。
“杨叔叔的手艺非常棒。”何暖夸赞道。
“那可不,我的厨艺就是师从杨叔叔的,这可是连闻大少爷都被迷倒过的手艺哦。”邵子阳自豪道。
“闻宇秋也来过林下镇?”何暖问道。
“嗯,闻大少爷是顺路来做慈善的,他也经常去镇上那家孤儿院。”邵子阳提到。
“哦,原来如此。”何暖心里乐着,看来他们几人之间还真是有缘,都是因为那家孤儿院而产生的缘分。
“对了,杨叔,您下午还要去孤儿院上课吗?”邵子阳问道。
“嗯,下午还有一节数学课,我大概三点左右的时候出发。”杨忍冬回答道。
“唉,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您也不多陪陪我。”邵子阳面对杨忍冬,语气中竟然带着一股烂漫撒娇。
“你这小子,到底是谁不想陪陪谁啊?我念叨了你五年,你才回家一趟,我看是你不想多陪陪我吧。”杨忍冬反击道。
“我那不是想在北城多赚钱嘛。”
“所以你,你赚到钱了吗?”
杨忍冬一记绝杀,直接让邵子阳无话可说。
“我也不是怪你赚不到大钱,我只是想要你常回家看看,毕竟,我就你这么一个亲近的人,一个人生活在这房子里,多少是有些孤单的。”
他们两这是在互相撒娇吗?怎么杨忍冬的语气中也多了一点委屈呢。
何暖在一旁听着父子两的你来我往,感受到了情谊的真挚。
可这真挚亲切的情谊,她小时候何尝不是体验过的呢?
她本来可以一直浸泡在这样温暖的父爱之中,可终究还是在成长之路初启之时便已失去。
望着对面那个男人,眼窝深邃,白发清晰可见,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的,说话嗓音也是无比沉闷。
这十八年,除去在牢狱中度过的三年,他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他又是如何在孤儿院和邵子阳相遇并决定领养他的呢?
何暖感觉现在的杨忍冬,变得更加复杂了。
如果说,六岁那年的杨忍冬,是因为心底埋藏着贪念和私利而变得复杂的话,那么十八年后的杨忍冬,便是因为人情之暖和生活之冷交织磋磨,而变得如此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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