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是无时不刻在发生的寻常事,大至地域国家领土争端武装冲突,小至夜晚温馨幸福的万家灯火里头,总有一家的丈夫对妻子高高扬起拳头。
一下、两下……血从鼻子眼睛渗出,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碰撞声,哭泣和哀求从喉中放出。
也寻常到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青春阳光的校园里面都有迹可循。强硬的拳头也好,尖酸的语言也好,暴力比友谊更能维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它从五感出发,侵占施暴者与受害者的心脏,它如毒药腐蚀灵魂,让施暴者更加回归原始,让受害者心神俱毁。
当暴力发生在一家四口中的三口人之中时,你便理解那是多么常见而不值一提的事情了。不过即将发生的这件暴力事件里,那个家庭的成员配置这样的:再普通不过的一家四口,任谁看都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不是吗?聪明乖巧的兄妹,温柔能干的母亲,看上去在公司里老实到有点懦弱的父亲。
不过人显然不是机器,社会分配给人的各个社会角色性格并不能只用一个形容词去简单概括。公司的压迫,同事的竞争,扭曲的进取心显然让这位父亲显得怨天尤人,在家里的脾气而极端敏感。导火索……或者说借口很轻易地被找到了——于他而言滋味不够的饭菜。语言上的挑三拣四显然无法发泄在公司受到的憋屈,在酒精助燃且熊熊燃烧的情绪之下,他需要更为激动的,能够表达自己对周遭的不满与无能狂怒的方式——简单至极的暴力。
喂喂,这不就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在这片大地上从古至今无时不刻不在发生的悲剧事件么,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啊——
那当然是因为那天有点不同且特殊,刚好那一天妹妹周瑛被学校的一点小事耽误晚回了家,哥哥周瞬放学后的打工任务刚刚结束,而家里只剩下提前下班后早已瘫在沙发上酗酒的父亲和无辜可怜的母亲。
于是当还未打开门的时候,浑身湿透的周瑛便瞬间被那凄厉的惨叫声狠狠揪住了心脏。她冲至行凶现场,像受伤的小兽一般,如以往每一次那样,用同样脆弱的□□包裹住自己的母亲。她伤痕累累,旧伤被新伤覆盖,刚从学校带回来的淤青也被更浓重的暗紫色代替。她的耳边传来绝望的哭喊,她也绝望而无助地喊叫着,哀求着。
为什么,不要,求求你了,她会死的。
重复而悲切的无助恳求、崩溃呻吟从女儿的口中如拼凑的音符般断断续续吐露。可惜这对这位父亲毫无阻止作用,反而激起了最深处的暴虐,这简直是对他作为父权象征的一种不敬,他痛恨着这个家,就像痛恨这个好像处处与他作对的社会一样。他无能面对,自然将所有怒火放在他唯一能够主宰的世界里。
可怜的女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自己的身体被那双贯彻了整个童年噩梦的大手无情地扔至一旁,脆弱的脑袋撞上电视机柜,头一歪,晕眩感使一切都蒙上了梦魇般的模糊,鲜红的液体霎时顺着脑袋流下,惨烈得像是颜料沾上画布。
她的视线里只剩下那女人奄奄一息的神情,与那双死鱼般瞪大失去光泽的眼珠隐隐重合。那些痛苦的画面仿佛重现,周瑛感到自己似乎置身于狭小的器材室,天真残暴的一群青少年们围绕着他们手下的猎物,以最直接的恶意化作淬毒的匕首割破胸膛,自尊心流脓般随着血液淌出。地位和金钱有着这世界最为强大的魔力,将一群恶魔装扮成精致高贵的人类,他们可以视社会规则为无物,可以从随意践踏他人的生命之中获得快乐,可以无需努力便拥有普通人穷极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地位。
喂喂,一直看着她干什么啊!明明已经死了啊哈哈哈哈……
眼睛还在盯着你呢,小心晚上来找你喔~
搞什么啊,明明是在看你好不好,你弄死的。
死亡被周瑛映在脑子里,一遍遍播放,那双眼睛似乎带着祈求,带着怨恨,带着能够逃出生天的希冀……最终定格成死鱼般瞪大的无神。
匆忙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家四口以最不堪的方式齐聚一堂。
周瞬用尽全力掰开那人的身体,他们扭打在一起。同样伤痕累累、常年多病的青少年羸弱的身体很快支撑不住父亲不留余力的无情重击,蜷缩在地上,这是常年接受暴力而形成的、能够最大程度保护自己的姿态。长期酗酒的父亲自然比不上学校里那些家世优越、有更多闲暇时间锻炼得肌肉饱满的施暴者们,但也足够对付这个身体素质实在糟糕的少年,胆敢反抗他作为父亲的权威,当然就得承担挑战权威的怒火。鼻血再度渗出,本就淤青满布的身体更是呈现可怖的黑紫色,他感到自己的骨头在呻吟,喉中发出极度缺氧的嘶嘶声,眼睛几乎像是要失明一样模糊且出现重影。
也许会在这样的状态下死去也说不定,他已经习惯了这样濒死的状态,就像人会习惯于自己营造的舒适区一样,他不再向世界发问自己为何遭遇这样的痛楚,他习惯于这样毫无由来的施加于己身的暴力。学校也好,家庭也好,无非是施暴者身份的不同,他坦然接受的心态却是一样的,只是为了保护这个濒临破碎的家,为了那份极其珍贵的奖学金,为了母亲和妹妹少一点痛苦。
身体如同橡皮泥一样拥有恢复的可能,他觉得用痛苦去获取生存的机会再公平不过,适时的反抗只是为了苟延残喘,不被完剥夺身体机能——当然,也有一定遭遇更加强烈的报复的可能。
但最让他感到绝望的不是即将接触死亡时,口鼻被血沫而呛住无法呼吸的窒息感。而是当一切施加再他身上的痛楚忽然不再继续,他模糊的视线里,眼睁睁看着那拳头重新对着母亲。
啊啊……动弹不得的四肢,无力垂落的眼皮。他感到终末的时钟将要敲响,自己这一次也许就能得偿所愿步入黑色的尽头也说不定。
世界上有部分的人活着就注定背负着无尽的债务,早熟的他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道理,于是他咬牙坚持,像最无怨无悔的老黄牛,以血以汗以泪偿还自己的罪孽。他怜爱而坚强的妹妹,他柔弱可怜的母亲,他无力保护的家人都在一瞬间涌入脑海,也许这是生前的走马灯,他贪婪而不舍地舔舐着为数不多的平淡而甜蜜的回忆。他用尽生命保护的回忆,他用掏空心脏浇灌的种子,他挚爱的家人……
一切都暂停在那个瞬间。
宛如电影被按下暂停键似的,一切关于这个家庭的悲剧都忽然以另外一种不可控制的方式,急速滑向另一个**——那个高大得如同噩梦缠绕上每一个家庭成员内心深处的身影缓缓倒下,仿若高楼大厦顷刻间轰然坍塌,毁于一旦。
周瞬无力垂下的眼皮却在那瞬间控制不住地撑开了,可怖的伤势让他的眼睛痛极了,但他还是不可控地睁大了那双看上去惨不忍睹的眼睛,像是要把眼前这一幕死死映入脑海里一样。
周瑛的胳膊放了下来,染血的玻璃花瓶咕噜噜滚入椅子底下,她失去所有力气,砰的一声跪下,用近乎爬行的姿势靠近母亲,狼狈而无措地查看她的伤势。
尚存一丝意识的女人用僵直的眼神盯着那个倒下的高大噩梦,破了的嘴唇翕动,双手没有力气抬起再度抚摸眼前伤痕累累的女儿。
你以为这是一个关于反抗暴力父亲的故事吗,当然不仅仅如此,这个故事比想象中的还要恶俗一点。
对于周瑛来说,上学是一种在她这种年纪能够比大多数行业更赚钱的工作,作为中产阶级在贵族学院上学也让她比在普通家庭的孩子更早地明白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而弱小的动物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在强大敌人松懈露出致命要害那一刻,必须毫不心慈手软。
在选择举起玻璃花瓶的那一刻,周瑛才意识到自己远比想象中的要更冷静,也许在无数被欺压的瞬间里,这个念头早已潜滋暗长。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都十分顺利,如同电影中排演过无数遍的剧目一般,虽然脑袋破了个大口,鲜血直流,但她头脑清晰得简直像坐在AP数学考试现场,直奔主题,从书包最底部拿出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隐藏口袋收纳起来的小刀,
周瞬颤抖着身体爬了起来,抖动并非出于恐惧,而是由于生理性疼痛。他在周瑛的注视下佝偻着腰,一手扶着桌椅,一手按在脆弱的胃部,朝厨房缓慢走去。
她收回视线,盯着男人的脸。在这个阶级分化严重的社会,富人和穷人的待遇天差地别,集金钱与财富于一身的富人自然能够理所当然地免除所有罪名,包括杀人。而他们家只是普通的中产家庭,这样做的后果如何,作为未成年要承担的责任如何,她一清二楚。她冷静至极地整理好思绪,一切由她来承担就会简单很多,哥哥一个星期之前刚好成年,他可以拿着奖学金和打工的钱继续照顾妈妈,然后上首都大学,他维持现在的成绩和获奖记录,足以申请到大学的奖学金。依据帝国刑法,她作为未成年,又有反抗家暴作为证据,不出意外会被判为情节较轻的过失杀人,处四到五年有期徒刑。
她的余光里,无法动弹的母亲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她,哥哥向她一步深一步浅地靠近,周瑛酝酿好措辞,手却被握住了。她预备甩开的动作停下了,因为那并不是如她想象那样,要将她手上的刀扯掉的动作,而是稳稳握住离刀刃更近的刀柄,挨着她的手,他的另一只手将从厨房拿出的布捂在刀背上。就像小学周瑛踩着凳子,被哥哥握住手拿着菜刀,教她切菜那样。
小心而准确,顺着纹路肌理,割开刀下的食物。
当心注意手指,不要怕,就像这样,对,慢慢的……小瑛好棒。
只不过和处理食材不一样的是,她和他只需将刀柄深深嵌入皮肉,任由喷溅的鲜血沾满包裹在表面的布料,血液如同泉水鲜活地汩汩涌出,往日高大凶蛮的男人此刻紧闭着眼,唇色泛上失血过度的白,安静得如同童年中曾经模糊渴求过的父亲形象。多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啊,永远不会发怒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和哥哥,不用去学校,用尊严和底线换取存活的本钱。家里静谧得只听得见窗外邻居炒菜的锅铲碰撞声,夏日夜晚蝉鸣,以及兄妹俩因为牵动伤处而发出的沉重呼吸声。
周瑛知道母亲一直在看着,无法动弹的她绝望地看着孩子们杀死了这个男人,走上不可避免的灰暗道路。
毛巾换了一条又一条,直到呼吸停止,心脏不再跳动,一切都在此终结。这之后他们将尸体拖进浴室,救护车也随之到来,母亲裴娜被医护人员抬上车,二人也跟着去了医院处理伤势。
母亲伤势严重,在送往医院的路上昏迷,被送进了急救室。周瞬胸骨骨折,差一点就卡进肺部,需要进行手术并留院观察。而轻度脑震荡的周瑛反而显得没那么严重,她躺在病床上,听着隔壁床病人沉重的呼吸声,心电图机的微弱声响。周瑛的生活如此不堪,在那些富人子女通宵玩乐的夜晚,她被亲生父亲打进医院。一团乱麻的家庭,好险在这个夜晚结束了,她不觉得害怕,她甚至觉得轻快极了,空气似乎重新涌入自己被水泥堵了十八年的肺部,她快活地想象好了从少管所出来后和母亲还有哥哥一起生活的模样。
周瑛计划趁明天哥哥进了手术室,母亲仍在昏迷,她就回去把刀上周瞬的指纹全部擦掉,然后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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