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六月二十五，我从桃山的山脚，跨过山顶，来到镇上，又坐上了去县城的大巴。虽是酷暑，天却好似不怎么热——今天是我高中开学的日子，由于要军训，日子提前了一个月。
我挎着大包小包，一路上都蜷缩在座位一角，怕东西丢了不敢离手，又怕挡到别人招来谩骂。没有空调的的大巴气味实在难闻，路上又是尘土飞扬，窗户我是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好在终于来到了大路上，车身却猛的一晃，我不会系安全带，手里的包飞出去，又弹回来，砸在我的鼻子上。
有人要上车，我顺眼瞧了瞧，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应该也是赶着开学，手里的东西比我还多，尤其是那床厚厚的被褥，让他整个人走路都很艰难，上车时还差点摔了一跤。
「这人脑子有病」
我这样想，大热天的不带凉席带什么被褥，养痱子呢。
那人上车后，司机在乘客的催促下加快了速度，我也终于不用再随着包裹颠簸，把头靠在了窗边，车窗大开，风很黏腻，却夹带着一丝丝的香，桂花的味道。桃山山脚，我家院子里，全是桂花树，几棵树之间，是弯弯曲曲的铁丝，奶奶会把洗好的衣服晾晒在上面，对于这种香味，我很熟悉，也很安心，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被人叫醒时，已经到了县城，我睁开眼，看到的是那个少年，以及少年背后叉着腰红着脸的司机。
少年扯着衣角，紧着嗓子地对我说:“那……那个，到站了。”
随后便不再看我，侧着身站在一旁，像是为我让路。
“这年轻就是好啊！睡得这么香！哎，真是羡慕哟……”
周围传来一些中年男人的玩笑话，落在我耳里，却让我的脸火辣辣的，我朝少年点了点头，随即抓着行李就下了车。
下车后，少年也站在了我旁边，我站得笔直，时不时地用余光撇着他。这是我头一回来县里，人生地不熟，怎么去学校都不知道，所以我莫名的担心，担心他会突然地走掉，留我一人。
我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止不住地去看。
人来人往，车去车留，我俩一动不动。我忽然想到还未对他说谢谢，于是开口:“咳……那个……，刚刚在车上，谢谢你。”
他像是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转过头，挤出一丝微笑答到:“啊？哦，没事儿的，你不用客气。”
说完他就低下了头，两个手又在衣角上搓来搓去。一时间我也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得笑一笑，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好在这时面前停了一辆摩的，问我们去哪儿。
我这才知道，原来少年也是一中的。
司机招呼着我们一起上车，我下意识地摆手拒绝，毕竟我和少年又不熟。
司机师傅却热心卸下后座的绳子，把我俩的大件行李绑了上去，说到:“哎呀小兄弟！相信我的技术！别怕，叔保证让你俩安全到学校，来来来！搭把手，帮我把这儿按着！”
他的声音洪亮，引得几个路人看了过来，我和少年同时上前帮忙按着。
“诶诶诶！一个就够啦，另一个麻烦帮我撑一下车头，不然车要翻咯！”
我俩又同时松手。
“诶诶诶!倒了倒了倒了！”
.............
几经波折，摩的终于行驶在县城的街道上，彼时阳光金黄，落在远方的山上，山顶白云朵朵，恍惚间，像是一座雪山。
摩的两侧的踏板被放了下来，放着我们的包，我俩的腿搭在包上，模样好不奇怪。好在车速飞快，没人注意我们，除了等红灯的时候。
旁边的小轿车里，男人正开窗抽着烟，时不时地往我们这边瞟，我转过头去，路边的人也盯着我们看，我只能前倾，堪堪靠着少年。
绿灯，油门一轰，由于惯性，少年往后仰，而我后背则是小山高的行李，这下我紧紧贴着少年后背了，于是除了那辆高傲小汽车的尾气，我还闻到了淡淡的肥皂香。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尾气消散，少年身上的香味愈浓，好似夜里满田绿油油的麦子，让人好不惬意。
“咳咳，那个，同学，是我挤到你了吗？”
少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我猛地抬头，回答:“没，没有，有点儿晕车！”
许是我的声音太大，逆着风都传到了司机耳朵里，惹来他一阵玩笑:“小伙子，摩托车你还晕车啊？还是说是我开太快了?要不要我开慢点?”
开慢点?再开慢点我脸都要炸了！
“没有！刚刚闻了尾气晕车，没事儿叔叔，你再开快点都行！”
我死命地望着脑袋，尽量同前坐拉开距离，橙光映衬着天空，夕阳无限好啊。
到了学校之后，行李都来不及放，我俩就急急忙忙地去办理入学手续，好在学校考虑到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来得比较晚，所以我们才能赶在老师下班前报到，不至于落得晚上无处可去的地步。
而无限好的不止是夕阳，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的，我和王十一，在同一天，搭上了同一辆大巴，坐上同一辆摩的，来到了同一个学校，进入了同一个班，分到了同一个宿舍。
我们到宿舍的时候，宿舍空无一人，有些床已经铺好了，只剩下三四张下床和两张挨一起的上床，显而易见的，明天才来的人，只能睡下床，遭受着床随时被坐，被躺，被子随时都乱的生活了。
宿舍六张铁架子床，一共十二个人，我和十一的床位靠门口，我们收拾完之后，食堂已经没饭了。小卖部倒是还在卖饼，老板娘说是辣饼，五毛钱一个，我和十一一人买了一个，吃起来软软的又硬硬的，两层面皮之间，裹着些有咸味的辣椒粉，辣饼不辣，但很好吃，唇齿留香。
吃饱喝足，宿舍的其余人还没回来，今天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他们有的或许家就住在县城，有的或许是在外面过夜，想到这儿，我有些羡慕。
为了免一顿饭钱，我早早吃过午饭，便从桃山出发，走了一个小时山路来到山顶的场镇上，再从场镇坐乡村客运来到大马路边，坐上了来县城的大巴，又和十一一人花了一块五坐摩的到了学校。
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
零六年，在我们村，鲜少有人能考上高中，所以考上一中的我，也小小地风光了一把，连去场镇上买东西，也会有人夸赞。但这样风光的我，却连一个闹钟都没有。
此刻我多么渴望有一个闹钟啊，这样我还能数着时间过时间，而不是我俩躺在各自的床上，脚对着脚，百无聊赖。
宿舍的灯光苍白无力，照在寂静的房子里，比屋外的黑暗更让人感到不适——至少那里还有声音。
从黑暗处延伸而来的时间，仿佛冻结了一般。所以再不愿开口说话的我，也端着嗓子，尽量保持平静自然地问:“王十一，你家是哪儿的？”
“庙儿山，你呢？”
“桃山。”
“喔。”
“嗯。”
就知道，还不如不问呢！
“桃山我知道，山顶有一大片桃树林，对吗？”
安静过后，十一率先开口问到。
「加油，文木！这次可不能让话掉在地上了！」
于是我连忙坐起，回答到:“对呀！你去过吗？开花的时候可漂亮了，我每次看到都觉得，哇，真是……漂亮！”
十一见状也坐了起来，点点头，说:“嗯，小的时候跟着我爸去过一次，但那次去的时候，是秋天。”
“…………”
“不过那次，我闻到了很浓的桂花香，我觉得……”，十一顿了一下，思索几秒后，又才说到:“嗯……也很漂亮！”
「嗯，漂亮的桂花香，这人语文不好」
心里这样想，但我却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又立马接上他的话说到:“是的！桃山虽然以那片桃林出名，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桂花，我家院子里就有好几颗呢！每年开花的时候，整个人身上都是香的！”
“真的吗？那我有机会要去看看，我家院子里除开花椒树，就是枇杷树，都闻不到花香。”十一淡淡地笑着说。
“真的，下次有机会一定带你去！”
想不想来，想不想带，大家都心知肚明，客套话罢了，我知道这段对话到此又快结束了，宿舍很快又会归于死寂，到那时候，真的比杀了我还难受。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奈何却见过光明，不外如是了吧。
于是我又问他:“你们庙儿山呢？有什么比较出名的地方吗？”
他想了一会儿，答:“好像没有，但非要说的话，那座山神庙应该算吧？”
算！怎么不算！简直就是太出名了！但就是这出名的方式不太正常，所以一开始我都没说我知道庙儿山这个地方。
庙儿山的半山腰，有个地方，叫四芽口，那是一条弯折180度的山路，转弯处的小山坡上，有着一座山神庙。
传说在几十年前，四芽口还是叫死崖口。
那会儿，经常会有人从转弯的崖口摔下去，或死或残，而活下来的人，都说自己不知道是怎么摔下去的。
奶奶给我讲过，说那些人都是在日头最毒的时候摔下去的。那个时候，他们会看到前面有一个人，穿着黑衣服，背着背篓，手里撑着一把伞。赶路的人自然想一同遮阳，但无论他们怎么喊，那人都不回头，也不说话，就直直地往前走。等到他们追上去拍人肩膀时，就已经摔下崖去了。
死伤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没人再记得那里以前叫什么，死崖口，才是人们对它最深的理解。
后来当地人便请了高人，修了一座山神庙，在转弯处种下了四颗青冈树，并把地名改为四芽口。
故事和十一所说的大差不差，见我不说话，十一以为我被吓到了，说:“怎么样？很吓人对吧？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也是被吓得做了好多次噩梦呢！直到现在都怕！”
话是这样说，我却能看出他其实带着点儿激动，好似对这类灵异故事特别感兴趣，但我没想问，我想问的是我刚刚在思考的问题，于是答:“是挺吓人的，不过我想不通，那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不直接改成其他名字，还要保留原来的名字呢？多不吉利啊！”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奶奶，奶奶说她也不知道，高人做事，有高人的理由吧。况且她也不是庙儿山人，关心那还不如多关心关心地里的庄稼。
不过今天，我从十一这儿，得到了答案。
改名是为了避晦气，大家都知道。不改音，是因为高人说，那些死去的人，记忆只会停留在生前的时候，改了音，他们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到时候阴曹地府走一圈，向鬼差报地名的时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要成“黑户”了。
同音不同字，是因为鬼不识字。
「鬼既然不识字，为什么烧纸钱的时候，还是要写名字呢？」
我没来由地想到，但也没深究，毕竟鬼神之事，总是光怪陆离的。
故事一讲，我和十一算是稍微熟络了一点，再开口间，多了几分随意。
于是冷寂寂的宿舍里，也多了几分人味。
灯光熄灭，夜色渐重，在陌生的地方，我伴着床的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做了一个还不错的梦。
梦里，大河的风吹过小院，掠过竹林，停在了麦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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