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苗思烨怔了一下。不过转瞬他就反应过来，原来他们一直以来所好奇的人就站在眼前。他愣愣地看着江聆，目光不由自主地描摹起青年的轮廓侧影，端详着他白如纸的面色——虽不显清隽，却为其增加了一丝别样的阴郁意味。
苗思烨想起方才说起虞泾的死因，突然有些慌张。两人这般的关系，可江聆却在灵堂上猝不及防得知了虞泾的死状，心中的悲恸哀伤可想而知。他突然抬手握住青年的腕，然后急急道：“——刚才你......节哀。”
手下的触感白玉般泛着凉意，即便隔着一层衣袖布料，其细瘦的腕骨依旧感知分明。本是一时情急下的举动，不知为何，苗思烨握着江聆的手腕，突然不想松开了，他微微低着头，看向江聆的视线有种不自觉的呆和痴。
可紧接着，苗思烨便觉脖颈一阵刺痛，仿佛有一只尖长指甲的手恶狠狠地嵌入皮肉，分不出是疼还是窒息，一股彻骨耸人的寒意从脚底往上，铺天盖地席卷全身。他抖着身子，在江聆惊疑不定的视线下脸色由青到白，泛出一种死人的色泽来。
他的手卸了力道，被迫松开手转掐住自己的脖子。这边异常的动静很快被周围的人注意到，不断的哭丧声按下了暂停键，有人扶住他的手臂，忙喊“呀！苗家小子中邪了！”，有人一手掐他的人中，一手拦着他掐自己的动作，叫道“紧着请虞老夫人来看看呐——”
一时间那小范围区域兵荒马乱的，江聆站在圈子边缘位置，脸上惊疑地表情虽已褪去，但内心的震动却并不见少。他是眼睁睁看着方才好好的苗思烨突生异状的，其诡异程度不啻于鬼上身。
等等。
——鬼上身？
江聆眼底闪过转瞬即逝地狐疑。他觉得不对，又去看那边人群中心、面色青白的苗思烨，不想这一看，就惊了个头皮发麻。
那人死死掐着自己脖子，因窒息而腮边青筋暴起的模样不可谓狰狞可怕。可偏偏就是这一时候，苗思烨泛白的一双眼突然像找到目标，精准地转向了江聆的方向，而那正喘着粗气的嘴，在他的目光下，竟缓缓合上，然后古怪地向着他勾起了唇角。
那笑意江聆再熟悉不过，那分明就是——虞泾惯常的笑弧！
周边人声嘈杂，阳气旺盛，可此刻江聆如坠冰窟。他木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脑子里全是密密麻麻的三个字：鬼上身鬼上身鬼上身鬼上身鬼上身鬼上身鬼上身鬼上身鬼上身——
“恶鬼会缠上你，钻进你的皮囊，架起你骨头起舞四肢，那时候，你逃不脱它的。”后堂屋分别时，虞夫人的话仿佛就在耳边，言语化为咏叹调的喟叹，江聆在这一刻才恍然明白她的意思。
这确乎是一种告诫。
“都让让都让让，虞老夫人来了！”人流往两边散去，留下中间的一条空道。
从那边走来的，是一名气质雍容威严的老妇人。头发银白，一袭黑色着装，被众人前赴后拥地动作间，执着黑木仗拐，态度从容稳重地来到事况中心——苗思烨的面前。
苗思烨的状况愈差了，面色已经转为一种淡淡的灰色。就算这样，虞老夫人在踏进圈里的时候，第一眼瞧的却不是他，反而是那个游离在人群边缘的黑发青年。一双眼睛周围覆满了细密的皱纹，它们不凸显妇人的年纪，反而沧桑中透露出一种岁月沉淀下的气势来。她面无表情地，视线犀利地看向江聆。
这一眼不过瞬间。可却激的江聆脸色一白。
他瞧着虞老夫人对着瘫倒在地的苗思烨无声地说了两句话，又重重敲了两下拐杖。然后苗思烨放在脖子上的手松了开来，那不知是在笑还是在痛苦的表情消弭褪去，转化为一阵的空茫滞涩。他合上了眼，如尸体一般彻底躺在了地上。
周围的人见此吓了一跳，惊骇着去摸苗思烨的脉搏，见手下还有心跳，方才松了口气。
“没事了没事了......”
“那就好。”
“怎么突然就中邪了呢这小子。”
细细碎碎地议论声响起，解决完突发事况，虞老夫人没有多呆，甚至多一句解释安抚的话都没有，便直接转身从那留出的空道离去，只留身后那一众人去忙着安排处理苗思烨的事情。没有一人对此持有意见，毕竟这位已上了年纪的妇人，其地位、辈分足矣甩所有人的面子。
虞老夫人的出现像是泼墨挥毫间的一点镇定笔毫。只是一刹那，便叫整个场景、事况稳定平复下来。
在迅速地一番处理后，骚动平下来，方才被截停打搅的哭丧仪式再度恢复。身前身后、四面八方的哭声像针芒刺尖，江聆再不能忍受下去，在片刻停留下，他面无表情地，无视黑压压的人群，隐在中间转身离开了灵堂。
他要走，他需要回家服一粒药片来稳定自己岌岌可危的神经线条。然后缓解他复发不断的妄想症。
江聆的离去没有受到任何人的阻拦。不顾他人古怪视线，他跨过灵堂的门槛，往远处宅门走去。他敛着眼皮，视线低垂着，挎着黑色布包，静静地走。斜阳落下将江聆的身形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可是细看，他身后却有——两道影子。
黑色模糊的人影跟着他从人群中挤出，阴冷的气息化作流质贴着青年。只是受到了一层不知名的隔膜影响，叫那黑影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层人皮一样贴覆江聆身上，从始至终都维持了一层薄却顽固的距离。但它却一直跟着，企图代替原影子的地位，悄悄地、无声地趴在江聆的背部。
青年无知无觉。
......
王庆生手起手落就抢了一单，正加大马力往目标地点赶。不过跟着导航，他越走越偏，直往郊外前去。不等他吐槽这一单的偏僻，眼前场景就发生了变化，随着目之所及豪宅豪车的增多，他这才想起导向的地点位置到底是哪里。
——不正是那据说通鬼神的虞家嘛。
身为跑南闯北的职业，王庆生虽然知道点消息，但也仅限于表层，了解不深。蓝白的出租车缓缓驶来，他坐在驾驶位上，眯着眼睛找乘客。
很轻松的，他一眼就看见那站在路边一身黑衣的青年，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
“嗯？那是什么”王庆生将车停在他身前，转过头去看，下一秒，他迟疑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睁眼，刚才一晃眼看见青年旁边的一抹黑影又不见了。
看来是压力太大了。
王庆生摇着头叹口气，在江聆打开车门坐进去后，他看着后视镜里的乘客道：“去哪？”
“港府南站。”江聆说。
“诶呦。南站啊......”王庆生放下手刹，脚下轻踩油门。听到后座乘客的话，他不由嘟囔了一句，忍不住吐槽起来，“说起来挺怪，今天接南站单子的一个司机还出事了，听说那位大哥送完人回去的路上就一路倒霉，又是刹车失灵又是陷大坑的，最后还出车祸躺进医院了，这会儿醒没醒都不知道，你说这不就跟被人下蛊诅咒了差不多嘛。这见天的生意也不好干，还出这档子事，你说说这年头谁容易呢。”
跑出租车的大多都带点话痨的毛病，乘客少言司机一个人也能自语聊到飞起。江聆上了车就闭上眼，听到了司机说话，他也不回应，装出一副休神的模样靠在椅背上。司机的声音在他耳边逐渐不留痕迹的褪去，他抱着包心中忖度。
如今虞泾已然下葬。再不会有人知道有关虞泾的死因，也再不会有人找到他的尸体了，一切就此安然无恙，既成事实了。
江聆在椅背上别过脸，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轻松来。他看不见，距他仅一毫的位置，正坐着一个人，面容身形像被黑雾包裹，它贴着江聆正襟危坐，木偶一般僵硬扭着头看他。那视线痴缠专注、阴森冰冷，但无论何时，它的目光没有一刻不离开他。
在出租车上闭目养神的空隙，江聆翻出手机闲来无事调出家门口的监控看。他目前所住的公寓是虞泾买的，坐落于吟河东西城的交界地带，与东富西贫的特征相符，阜北公寓正处于这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这类的公寓楼整体环境中等偏下，价格合理，主要是为了方便那些在东区上班却又没钱在东区住的上班族。
因为人流量杂，什么人都有。他们早早就备上了监控安在家门口，好及时注意任何可能的异动，不过这么久了，监控有时反倒成了摆设。
他看了几分钟监控视频，画面上闪烁飘浮着白色光点，跟一只只恼人的小蝇虫般，见其许久没动静，江聆索性又关上，合眼等待出租车到目的地。
回时的路比去时要快许多。江聆很快上了高铁，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号落座。
合目休憩半晌，他又睁开眼，说不上是闲来无事还是不放心，就打开手机再调出监控看。只是不知为何，这一次江聆的心脏突然跳的厉害。
嘟、嘟、嘟。
心跳与动车微弱的起伏在一起颤动。
“滋啦”两下，视频显示成功，可见此江聆却愣住了。画面上，一个形容畏缩的男人正踮着脚趴在他家门上，贴着脸往猫眼里使劲看。
——他是谁？
心跳的速度降下来了，开始平而慢的起伏。脉搏的血流冷冻成冰，四肢指尖僵硬地几乎无法运作。紧张、愤怒、恐惧的情绪交织成巨网铺天盖地的落下裹住心口，但江聆面上依旧是平静的。他堪称耐心地端详视频里的画面，直到见那男人一扭头露出脸来——原是邻居。
他要干什么？江聆麻木地想。见邻居扭动了门把又敲了几声不见回应，转身回隔壁取了个什么东西，放在拳头里小小的，看不见形状。紧接着就再来到了他家门前。
下一秒，江聆眼睛蓦地睁大。
那扇漆棕的门就这样“吱呀”从外往里打开了。
他有我家的钥匙？！江聆耳边响起阵阵嗡鸣，他眼睁睁看着那男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进了他家门。时间一寸寸过去，眼前一幕犹如棒喝击打他的头部，半小时后，监控画面里，邻居几乎是踉跄地、惊慌失措地从他家里夺门而出。
......
江聆面无表情地关闭监控，举止平静如初，但细看，那搭在手机上，不受克制颤抖着的指尖却暴露了主人真正的情绪。
此情此景，再不需要多说解释了。
——他清楚，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
江聆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回了阜北公寓。
但此时他的心境已平复下来了，他将钱递给出租车司机，心底还有闲心地想：这一天在路费上的花销将近他一周的工资了。
到公寓楼下了，江聆的步子不慌不忙起来。公寓楼的地面不算干净，陈年老垢积在板砖缝隙里，有灰尘和蛛网被风从外吹进，又覆上了一层脏色来。江聆熟视无睹地从此间踩过，绕到拐角楼梯间，一步步踏着台阶上了五楼。
江聆的速度不算快。到了楼梯口他还休息了一下，喘口气。
走廊的灯是声控的，江聆的脚步很轻巧，没发出一点响动。他穿过黑暗冗长的过道，径直来到家门口，当钥匙与锁芯碰触发出的咔擦声响起，楼道的灯骤亮。江聆拉开门，临进前视线飘飘地投向了隔壁，不过转瞬便又收了回来。
进了屋，他四处观察一番。家居摆放、陈设一切如旧，然后他走向深处，看那冰柜，当目光触及上面的掀开了一角的黑色胶带时，他转身走向厨房，在架子上选了一把尖刀。手心握住刀柄，背在身后施施然离开了家。
他来到邻居门前，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两声，楼道大亮。
几秒的寂静过后，面前的门缓缓归敞开了。
对着门内漆黑，江聆背着手，脸上露出难得且柔和的微笑，他说：“打扰了，这里有些事得麻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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