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边浓夜由深青转为暗紫,颜茵茵方才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床顶雪青的素色纱幔熟悉得令人安心,她长吐出一口气,偏转脑袋,看见守在榻边的高大身影时,浑身汗毛一炸。
“大抵是梦还没醒。”
否则在梦里追杀了她一整夜的沈定何以出现在床边,难不成还能是噩梦降临么?
那现实也太令人绝望了吧。
她这般喃喃自语着,同时翻身从床上爬起,故作不动声色地绕过床边的沈定,而后拔腿往外面狂奔。
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茵娘。”
屋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一张书案,颜茵茵刚从一场高热中清醒,脚步虚浮,没留神给它绊了一下,重心不稳,正要脑袋着地再给书案磕一个以示歉意时,一只手从身后将她箍住。
后背落入一个温热坚硬的胸膛前,腰上那只手微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脚尖离地,被抱着重新按回床上。
几乎同时,桌案上码得如山高的整齐奏章因她先前碰撞,哗啦啦落得满地。
颜茵茵耳畔是拥挤的蝉鸣,眼前是散乱的奏章,她掐了掐自己,痛。
终于醒过神来,这并非她的梦境。
沈定拧干铜盆里的湿巾,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那双手惯于挽弓执剑,于照顾人一途上属实生疏,颜茵茵脸上被他擦出几道红印子,印在雪白的皮肤上,有些惹眼。
“是魇着了?”
沈定伸手轻轻抚着颜茵茵后脊骨帮她顺气。
颜茵茵找回几分现世的实感,道:
“做了个噩梦,有些没回过神,王上勿怪。”
“是么,都梦到了些什么?怎么一睁眼就像要逃命似的。”
自然是梦见你恢复记忆后要娶我……狗命,逃了一整夜呗。
这些当然不能说。
现实中的沈定虽不似梦中那般一语不发拔起剑就要来砍她,但凶险程度有过之无不及。
颜茵茵随意找了个借口:“我梦到从前某个冬天救过一只差点被冻死的鸟,我把它放到炭盆边取暖,原想把它养到春天再放生,结果它一不留神顺着敞开的门飞走了,我以为自己还在梦里,老想着把它追回来。”
沈定不知信是没信,淡淡道:“既然茵娘喜欢,何须放走,一直养着就是了,左右锦衣玉食地伺候着,吃穿不愁,不比在外温饱不定,或亡于鹰口,或葬身蛇腹好上许多。”
何其标准的沈定式回答。
颜茵茵觉得沈定话中颇有深意,也不打算反驳:“王上此言有理。”
但那道理只对雀儿有用,人毕竟不是鸟雀。
沈定再问:“孤听茵娘在梦呓时一叠声唤孤的名字,神色焦急不安,可还梦到些什么?”
颜茵茵扶着额头:“记不清了,可能梦到什么危险的情形,在向王上求救。”
“是么,原来竟是在求救不是求饶么?”
一滴冷汗从颊边滑落,正正好砸在手背上。
颜茵茵笑道:“属下扪心自问,对王上无愧于心,何苦求饶?”
烛光之下,沈定静默一瞬,看着颜茵茵。
那目光压在颜茵茵身上,沉甸甸的,颜茵茵心里是虚的,因此更加无法直视他。
就在她思考能不能靠装晕混过去时,沈定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揽入怀中:
“孤骗你的,茵娘睡时从不说梦话。”
“……”
颜茵茵觉得自己如有机会重回现代,在写简历时高低得把“抗压能力极强”这点加进去。
“但茵娘此番行事前应先同我商议。你既执意与孤论君臣,当知道不听君令擅自行动是重罪。”
缓了片刻,沈定重新开口,声线淡漠,但到底不愉。
颜茵茵也不想再纠缠她到底有没有说过梦话,都说过些什么,见沈定将话题重新拉回正事上,一颗心到底安定下来:
“事急从权,还望王上勿怪,先听我说。”
她细细将与沈定假意闹掰被关禁闭后,自己如何从送来的饭食里吃出一张字条和一包药粉。
字条从笔迹判断不出为何人所写,只在上面语焉不详地记述着“如欲复宠,午时一刻服药,七成死,三成活”一行小字。
颜茵茵再掰开其余包子,果然在其中一个里发现一包药粉。
“当时距午时一刻不到一盏茶时间,云罗大人又是夜里才来给属下送夜宵,送来字条的人十分谨慎,如果属下那时不立马服药,他伸出的橄榄枝又会立马缩回去,再找不到踪影。”
“况且属下有预感,若暗处之人真有心策反属下,窥探王上机密,那服下这包药后七成死三成活的概率还得颠倒过来,事实证明属下果然没有猜错,王上您看,我这不是还活蹦乱跳……么。”
颜茵茵原本谈兴正浓,眼看越说沈定周身的气压越低,她再神经大条也该知道自己不仅没把沈定毛给摸顺,反而再次把他点着了。
“如若那包药真是毒药,抑或是侍女通报孤不及时,茵娘便一点也不怕死吗?”
“自然怕。”
此时应是表衷心的大好时机,颜茵茵本欲好好花言巧语一番,说只要是为了沈定,哪怕有七成概率去死她也愿意,以期沈定恢复记忆后思及她的忠心,给她一条活路。
但开口前一刻,她看到桌上散乱的奏章,以及沈定微微疲倦的神色,静了一瞬。
她服药时还是正午,现在月影东斜,不知沈定是不是一直在这儿守着,又守了她多久。
于是她叹一口气,话到嘴边轻轻转了个弯,看着沈定的眼睛道:
“王上,我怕疼,更怕死。但怕是最没用的东西。您手下的臣子太多太出挑了,我想要在站住脚,混出头,成为不可或缺的其中几个,很不容易,唯有绞尽脑汁,舍生忘死,才不至于毫无用处,随时可以被换掉,被取代。”
“我想让您看清楚我。”
摒弃一切爱情或占有欲因素,就像审视其他臣子那样看清她。
从相遇开始,颜茵茵对沈定说过无数谎话,但此时此刻,在浓夜里,蝉声中,烛火旁,她看着那双幽沉深邃的眼睛,主动扒开自己胸膛的骨肉,露出一点赤条条的真心给沈定。
她希望沈定懂她。
沈定揽住颜茵茵肩头,拇指缓缓摩挲她眼角的皮肤:
“哪怕你不舍生忘死地为孤筹谋,在孤心中依然不可或缺。良臣易得,但寻遍世间河川,偌大天下,茵娘也只有一个,孤只盼你安居高台,保重自身,若事事都要你为孤操劳奔波,要孤手下群臣何用?”
“有孤庇护,茵娘大可以无忧无虑,不沾风雨。”
好么,话又说给狗听了。
颜茵茵唇畔停着一抹笑,到底没反驳。
那双清亮的眸子弯起的弧度也像画出来的,添一分减一分都不复当下柔美。
沈定还在不急不徐地同她说话:
“……茵娘禁闭这几日,孤还同从前一般,白日处理公务,去军营练军,同公主见面五次,每次不超过三刻钟……”
“我知道。”
颜茵茵抬手抚了抚沈定的眉角,墨黑的眉毛,拂过指腹时微微有些扎手,眉尾锋利得像刀,一路斜飞到鬓角里,显得整个人英姿勃发。
云罗每次来给颜茵茵送夜宵,都会在颜茵茵吃饭时汇报沈定每日的行踪动向,尤其是见过公主的那几日,恨不得将沈定同公主说每一句话的语气和表情悉数拓下来展示给她看,让颜茵茵产生了一种其实自己是王上而沈定是她养的金丝雀的错觉。
提到公主,颜茵茵不由委婉试探道:
“王上觉得公主如何?”
“她受齐室之命前来和亲,此番才来幽州便蹊跷中毒,孤已让潜部探查过,撷芳馆内密不透风,没有他方暗探,中毒之事大抵为其自导自演,其心不正,目的不纯,然城府过浅,成不了什么气候。”
“……”
颜茵茵万没想到又是一场鸡同鸭讲,终于死心,继续和沈定聊正事:
“给我送来字条之人刚被钓出,戏还需继续做。王上,我明天想见见公主。”
“见她做什么?”沈定锁起眉头。公主包藏祸心,他并不希望颜茵茵过去受她冷眼与磋磨。
“毕竟公主中毒这件事现在还赖在我身上,王上解我的禁闭也名不正言不顺,我总要去求得她的原谅。此事王上袖手旁观即可,您若插手,暗处之人怎会信我已失了您的信重,真心投奔于他呢。”
……
一番酣畅淋漓的交谈下来,颜茵茵困得无以复加,几乎沾枕就睡,临睡前迷迷糊糊地问沈定,公主天姿国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和沈定很有话聊,难道沈定真的一点也不心动吗?
沈定没回答她。
直到听到颜茵茵均匀的呼吸声后,沈定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良久,终于摸着自己的心口,半是犹豫半是困惑,良久才慢慢道:
“大抵因为公主不会翻墙。”
笑起来时也不会令沈定产生一种她面颊柔软温热,很想伸手戳一下的冲动。
“可是茵娘,为何你偏不喜欢孤,甚至在梦中也对孤如此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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