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上的人不算太多,此时不完全是旅游旺季。
微风和煦,白云碧空,蔚蓝的大海在骄阳下泛起细细的金色波光,游客们各自坐在沙滩上,游客不拥挤却又不显得太冷清。
此处是江随在慎重谨慎许久之后才做出的旅游决定,无论是天气还是游客密度,一切都完美而恰到好处,周肆的时间和机会已经这样珍贵,不可以出错。
虽然天气正好,秋高气爽,但周肆仍旧有些冷,腿上盖着毯子安静靠在沙滩躺椅上,看着不远处和游客抢食的海鸥逐渐往此处盘旋。
江随的手中拿着刚买的烤肠,正往这边走。
周肆以前就这样,无论什么身价,依旧喜欢与江随一起逛夜市吃小吃。
天气热的时候江随嫌他太热了不想靠近,他却非要贴在一起、让江随喂他吃东西。
江随没办法,又不敢拒绝周先生的任何吩咐,只好无奈投喂这个不讲理的人。
而天气冷的时候,他拉着江随的手放在自己外套口袋里暖着,自己则伸出手投喂江随,他十分爱惜自己的宝贝小画家的宝贝双手,生怕冻着累着,不让他从温暖的口袋里拿出来。
那个夜市街承载过两人不少记忆,只是后来京城发展了街道干净整洁了,那里也就取缔了。
当时听说夜市消失并不觉得太可惜,江随性子很淡,只是平静点头。
现在回想一下,忽然觉得很难过。
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无论是那条人间烟火气的街道,还是幽暗昏惑而再也看不到“明天”的生活。
钟表指针一圈圈转动,日升日落,寒来暑往。人们抛弃了旧的生活,却又何尝不是被熟悉的日常所抛弃。
江随垂下眼眸,许久后,重新露出笑容。
周肆有些困倦,靠在椅子上微微转头侧向江随的方向。
江随知道他没睡,因为他时不时要艰难抬眼看一眼江随,确保人还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自从病了,他就更没有安全感了。一刻都不愿让江随离开。
江随走到他面前蹲下,轻轻道:“肆哥,吃点东西好不好?”
周肆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除了一把一把的药和少得可怜的两勺白粥。
唯独刚刚路过街上的烤肠烤鱿鱼之类的小摊时多看了几眼,又若有所思。
江随哪里顾得上健康不健康,选了一家看起来用料和环境都干净卫生的小摊贩,给他买了吃的。
哪怕能多吃一口也是好的。
周肆闭上眼睛,淡淡笑道:“你喂我吗,不喂不吃。”
江随一看他有兴趣,喜出望外,赶紧道:“好,我喂你吃,我扶你坐起来。”
周肆自己坐起身,江随把沙滩椅调节好角度,自己先咬了两根烤肠的其中一根,感觉内外都温度适中,这才把另一根放在周肆的嘴边。
周肆道:“我要吃你那根。”
他以前也这样,即使买了双份,他也非要抢江随吃过的那一份。
当时江随还不懂什么情趣,反而担忧自己是不是说错话做错事了,所以先生才不让他吃东西,他吃什么先生都要拿走吃掉。
现在想想真是冒傻气。
周肆显然心有灵犀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一下:“确实傻,但也可爱。”
江随无奈摇头,又面无表情把手中的烤肠咬了一大口,只剩下半截了才给周肆递到嘴边——主要是不敢让他吃太多这种重油重盐的路边三无食品。
周肆本就长时间低烧,没什么胃口,说什么让江随喂才肯吃,只不过是而哄他开心。
如果不是也想到了当年,周肆连看都不想看到任何食物。
两人心照不宣,谁都没说不开心的事情,江随默默吃了剩下的烤肠。
他并没有坐旁边的沙滩椅,而是席地而坐在周肆椅边的地上,捧起一把沙子攥在掌心。
周肆道:“有椅子你不坐?”
江随捏着那把沙子,另一只手用沙滩铲专注的在自己脚下挖洞:“想守着你。”
周肆艰难起身,默默坐在了江随旁边,拿起另一把小铲子陪他一起挖,嘴上哄他:“在挖什么宝贝呢?海盗的藏宝箱?”
江随笑了笑,他都二十几岁的人了,也就只有周肆还会把他当小孩哄着。
人家都说在父母长辈眼里,多大的人也还是孩子,他没有父母家人,周肆却总是给他很多当个孩子的机会。
不远处有挑着篮子卖东西的老人走了过来,看准了沙滩上每一对情侣进行推销着什么。
有人摇摇头,也有人买下,她片刻后就走到了江随面前。
两人虽然都是男人,但实在是一眼就看出是情侣,她微笑道:“先生们,是来旅游的吗?要不要买一对同心锁挂在那边呀?”
江随问:“什么同心锁?”
老人指了指不远处往海中延伸的栈桥:“那边有个月老的雕像,还有三生石,准得很呢,好多情侣都来这里许愿,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见江随的目光好奇转了过去,她立即继续道:“用同心锁挂在栈桥的铁索上,哪怕是下辈子也能锁在一起恩恩爱爱。”
江随是个唯物主义者,周肆也一样。
但在听到来生时,即使明知这只是推销的小把戏,江随的目光还是动了动,转头去看周肆。
周肆于是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红色钞票,示意老人不用找钱了。
两枚同心锁做工精致漂亮,旁边还有一个桃木牌子,写着一些祝福的话,内容各不相同。
江随翻看自己的,上面写着“余生喜乐”。
又去看周肆手里的。
却发现是空的。
木牌两面都是空白的,什么字都没有。
江随不由得蹙眉。虽然知道这是流水线小作坊生产的品控错版问题而已,但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为什么偏偏周肆就没有任何祝福语。
为什么偏偏又是周肆。
周肆明显也愣了两秒,最终却只是笑了笑,摸着他脑袋安慰他道:“没关系。”
江随把那枚空的抢了过来,从包里拿出一直圆珠笔。
思忖半秒,最终在上面写了个“所得皆愿”,这才还给周肆。
周肆于是又端详了一会,看着上面的字,笑意更真了几分。
那栈桥和月老像都离着不算太远,走过去也就是不到十分钟的路。
两人漫步在沙滩上,手拉着手,身侧是殷红的落日余晖照耀蔚蓝的大海,洁白的海浪卷起一层又一层。
周肆忽然道:“其实撒在海里也挺好的。”
江随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撒海里,没说话,攥着他的手却紧了紧。
周肆又说:“在海里不占地方。”
那天突然不想看墓地了,也是因为突然意识到如果留下墓留下痕迹,或许江随会更难忘记他,成为一根永远扎在心里的刺,何况每年来给他扫墓也麻烦。
依照他对江随的了解,即使十年来无数次怀疑江随并不爱自己,但却也从来不怀疑江随的正直和慈悲心肠。
江随不会放任对自己有恩的人成了无人在意的孤魂野鬼,必定是会年年给他扫墓。
要是以后江随身边有了别人,自己的存在就是死了都要当电灯泡。
活着时糊涂了十年错过了所爱,没能给他幸福,死后就别打扰他过新的生活吧。
生病之后想法越来越多。
周肆回神,发觉自己想的太远了。但总而言之,他想在死后尽量少留下痕迹、少让江随看到。
路程不长,但周肆走的十分吃力,眼前逐渐发黑,星星点点的黑雾弥漫在视线中。
喉间也逐渐泛起腥甜的鲜血的气息。
他深吸气,竭力想和平时一样,渴望能和以前一样拉着江随的手大步流星往前走,有时候江随累了,他还会打横把他抱在怀里,亦或是背着江随。
虽然他一直不吭声,但两人真的站在栈桥上时,江随猛然发现他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肆哥……”江随担心蹙眉。
“没事,”周肆摇摇头。
不仅头晕,胃又开始不争气的痛起来。
他却还是轻松道,“选个喜欢的位置把同心锁挂上。”
江随环视四周,最终指了指离月老像最近的一处。
本来是想走到栈桥尽头的,但周肆的身体明显已经撑不住了,江随甚至担心他会再不声不响的昏厥过去。
这个位置也很好,离着月老近一些,希望月老能注意到他们的愿望和同心锁。
江随站在雕像面前,虔诚垂下眼眸。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看在两人这辈子皆出身坎坷吃尽苦头的份上,也看在两人的感情阴差阳错留下太多不甘心的份上,希望祂能保佑两人下辈子还能在一起,续这辈子的缘。
不要再有疾病,不要再有误解和差错,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有亲人有爱人相伴余生,普普通通过一生。
如果这个愿望太贪心……江随缓缓闭上眼睛,心想如果能把自己的福报和寿命都分给周肆也好。
江随不需要活那么久,他跟了周肆那么多年,他才二十五岁,周肆就要死了。
那么“长命百岁”又何尝不是一种漫长煎熬的酷刑和惩罚。
海浪滚滚,跟随着月相与潮汐起起伏伏,卷起银白的浪花。
江随在心中叹了口气,转头见周肆正在一旁安静站着,并没有看月老像,而是安静看着他。
“肆哥,看我干什么?”
江随险些以为自己心中的百感交集漏出来了。
他不想让周肆觉得自己不开心,出来旅游一趟,要尽量开心。
周肆目光很深,认真道:“喜欢你,想再看看你。”
两人一步步往回走。
迎面见一戴着盲人墨镜的神棍拦住他们的路。
之所以叫神棍,是因为江随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装瞎的,配合上谄媚的笑容,简直满脸都写着江湖骗子二字。
那人道:“两位来旅游的?不是本地人吧,要不要算一卦?占卜吉凶、答疑解惑!”
江随面无表情:“不用了谢谢。”
于是那人又转向周肆:“这位先生,您呢?我一看您的面相,那就是大富大贵人中龙凤啊!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神棍想要保住饭碗,往往有识人观物的本事,周肆无论是穿着还是气度都明显不凡,手腕上一块表都是难以想象的天价,自然不是普通人,神棍连忙使劲夸他。
周肆大概心情不错,竟然饶有兴趣停下来。
他挑眉道:“那你先算算,我们俩什么关系?”
江随于是也歪头看向那神棍。
对方上下打量两人,迟疑几秒,毕竟是骗术,两人就这样站着连手都没牵,自然是看不出的。
他迟疑几秒,心想长得也不太像弟弟,叔侄的话年龄又差了点,连襟的话哪有两人单独出来游玩的。
周肆笑起来,把江随揽过来亲了一口:“宝贝你看,这是个骗子。”
江随也跟着笑起来。
神棍的确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关系,赶紧找补:“我、我们师门不擅长看姻缘……”
周肆又道:“那看点你擅长的。”
一个年轻俊朗而富贵的青年人,不像二世祖做派,那就必然是白手起家,此时往往要先说“早年吃了很多苦”,毕竟拉住街上十个人,也就至多只有一个两个能拍着胸脯说自己从小幸福长大。
然后再说他苦尽甘来,往后都幸福美满安康,风光无限春风得意,爱人相伴事业有成、长命百岁——
算命的这样想,也就这也说了。
江随此时也转头去看周肆。
其实不仅算命的骗子看不出,就连江随自己都经常觉得恍惚——周肆真的病了吗?
除了脸色有些发白,人瘦了不少之外,以往不了解他的人没有对比,根本就想不到他竟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甚至也没一两个月可活了。
神棍说到这里,老套路来了,话锋一转道:
“等等,我仔细一看,您近期恐怕是要有牢狱之灾啊!不好,这、这……不过看在咱们投缘的份上,只需要这个数,我就违背师门祖训,给您破解了——”
周肆权当是两人在观赏免费马戏。
他皮笑肉不笑,阴森森道:“没事,你知道我是谁么,警察也不敢抓我。”
倒也不是因为他多么有钱有权,而是因为他快死了,连羁押条件都符合不了,让他死监狱里了还得负责。
周肆一直这样喜怒无常,玩心又大,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恐怖。
当周先生存心要吓人的时候,神棍哪里能区分真假,一听他这话顿时脑补出各种黑恶势力。
转头才发现他身后不远不近缀着制服统一人高马大的保镖们。
这江湖骗子顿时瑟缩,周肆转向江随:“不如直接给他扔海里吧,看看我会不会有牢狱之灾。”
神棍一听赶紧道:“对不起!我错了,我这就滚!”
看着他连滚带爬离开的身影,江随无奈道:“肆哥。”
周肆朗声笑起来,片刻后问:“宝贝,开心了没?”
早就看出来江随这一路都兴致不高了,闷闷的像个锯嘴小葫芦。
江随捏了捏他的手,靠在他肩膀上贴着。
看来到这里旅游是对的,周肆这样洒脱肆意的人,他的生命不该终结于冰冷纯白的病房和仪器毫无感情的鸣响之中。
两人继续往前走,也不知是骗子扎堆还是怎么,短短一段路,还没走回别墅,就又有人拦住两人的去路。
第一次还有兴趣,第二次可就没劲了。
老人站在两人面前,周肆无聊道:“又是付费趋吉避凶?”
没想到老人略一摇头:“不。别人要是给我钱,我或许会给他趋吉避凶,但是你,已经来不及了。”
江随本来都要拉着周肆走了,闻言下意识顿住脚步。
老人道:“看你们投缘,你们要是想听,糟老头子就说上两句。知道你有钱,但我不收将死之人的钱。”
周肆也停了下来,略一挑眉看着这又是什么新骗局。
老人道:“你们两个这辈子没缘分,十年阴差阳错,即将生死相隔——”
周肆的脸色不易觉察变了变。
神棍骗子往往是利用大众普遍经历,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而不敢这样笃定甚至精确出年份。
老人又指着江随:“你希望他余生能遇到良人好好待他,但是他此生不会有别的姻缘,一个人独自郁郁而终。”
周肆的脸色彻底变了。
两人声音很低,江随听不清,正要走过来仔细听,那老人却已经说完了,转身要走。
周肆拉住他:“等等别走!……有什么破解的办法?”
疯了,真是疯了,自己怕不是病糊涂了,唯物主义三十多年的人,居然当街拉着一个算命的问办法。
如果死亡是自己必然的结局,他尚且能接受。
但江随还那么年轻,他怎么可以有这种命运,自己又如何死而瞑目?
老人却摇头:“我说了,我不收将死之人的钱。”
周肆罕见的有些着急,竭力维持冷静:“你可以不要我的钱,那让他付钱,他——”
老人看了江随一眼,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周肆一愣,忽然意识到什么,登时如遭雷劈,缓缓松开手。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此时胃部的绞痛更盛,周肆趔趄了一下,早就已经到达极限的体能终于撑不住了,险些栽倒在地上。
江随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住他:“怎么了?他说什么了?肆哥,咱先回家休息吧。”
老人看起来步履蹒跚,但怪异之处是他离开的非常快,仅仅眨眼的工夫就已经只剩一个背影。
周肆稳住心神,转头去看江随,神色复杂,最终掩盖住一切情绪,不在意似的笑道:
“切,又一个神棍罢了。”
真的是神棍吗?
周肆倒是宁可他真是个骗子,宁可他没算出过往的所有事情,那未来的预言也就会是一纸空文。
但是……
周肆缓缓闭上眼睛,最终再次重复:“对,只是江湖骗子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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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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