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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第6章

季明燃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断摇晃,像是在水面上浮摆。

几经挣扎,她摆脱厚重的睡意,睁开双眼。

稀里哗啦,又下雨了。屋顶哗哗地漏雨,室内地面、物品全被打湿,留着取暖的零星火花也被浇灭得一干二净。

如此熟悉的画面。

她扭头一看,身旁的禹天行倒不再像死尸模样,但他眉头紧缩,身体蜷缩成团,不停抽搐,像是在与体内剧寒猛烈斗争,带着古旧的床板也微微摇晃起来。

季明燃认命地起来,裹好被子抱着禹天行,挡住雨水飘落而来的寒意,死死按着他不让他继续抖下去。

禹天行的身体似乎确实有所好转,前些时候她抱着他,像抱着一块冰块,寒冷刺骨,冻得她几乎没怎合眼。

现下他体温较低,但不再渗出剧寒。

那就这么睡。

季明燃索性两眼一闭,半抱半趴着直接睡去。

“醒醒。”

什么东西在她耳边嚷,还拍她的脸。

季明燃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暖橙色的火光将房内照得亮堂。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而昨晚抱着的人站在床前,正静静地瞧着她。

见她一副将醒未醒、睡眼惺忪的模样,禹天行伸出指尖,戳向她的脸。

“再不起,天要亮了。”

哦对,她要天亮时到店铺上班。虽然姜老板没有明说具体上班时辰,但既然说了“天亮”,自然是按字面意思理解更好。

她怕起晚,入睡前叮嘱禹天行将她唤醒。

“洗脸漱口,过来吃粥。”

季明燃走去小桌,上头摆放着一小盆水,和冒着热气的粥。五指放进水盆,探了探。

是暖的。

不知道禹天行使用什么法子,把潮湿的火炕重新点燃,烘干室内,还烧水煮起稀粥。

明明衣裳布料极好,浑身散发着清冷矜贵气质的人,活却干得如此熟练。

逃亡之说,显得有几分可信。

季明燃偷瞅一眼禹天行侧脸,再看看自己浸泡在水盆中黝黑的手指,思忖片刻,她将脑袋探于水面之上,垂头低看。

皮肤蜡黄黝黑、脸庞瘦削凹陷、眼底一片乌青,营养不良得像蔫儿了一般,八岁年纪只有五六岁身形。

就差没把“贫苦潦倒”四字刻在脸上。

果真像足上辈子同年纪于末世逃难的她。

咋人家落魄得那般超脱凡俗,自己就如此灰头苦脸。

胡思乱想之际,季明燃草草洗漱完毕,接着开始望着水面中自己一头糟乱的头发犯愁。

姜老板是个洁癖,昨夜她几次看着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是妥妥地嫌弃,虽头发因术法变得洁净了,但仍干枯打结严重,像个鸟巢。

季明燃上辈子同样疲于活命,天天忙着锤怪求存,故而一直都留着利落短发,打理长发于她而言,是个超纲题。

禹天行见季明燃将头发越扯越乱,若有所思:“原以为是你无暇打理,看来是有意为之。”

“......并不是。”

“既如此”,禹天行走至门旁拿下黑剑:“不如裁去。”

“可以可以。”季明燃脑袋点得如小鸡啄米。

未看清禹天行如何动作,额间发丝飘落。季明燃水盆中发尾翘起依然凌乱的齐肩短发,说道:“要不再短些?”

禹天行看她一眼,瞧不出什么情绪,只应一声:“不必。”放下剑走到她身后,三两下将她的头发囫囵裹成一团,又随手折了木柴上的枝叉,束入发中固定好:“如何?”

头发成团是因为干枯打结,难以理顺,若是像禹天行头发一样黑柔顺滑,应是成马尾状。

即便如此,季明燃也很满意,这么一来,起码人看着精神,估摸符合上班着装要求。

禹天行目前所做一切出于她预料,于是喝粥之际,她决定关怀一下眼前人:“你睡得如何?”

“你趴在我身上睡觉,将我闷醒了。”禹天行眉头微微皱起,似是想起不好的回忆。

“......”自己真是枉做好人。

正要出声反驳,禹天行已经拿起她的拐杖,站在门口催促——

“别磨蹭,你需快些出门。”

外头天色蒙亮,远远望去,昏黑边际泛起白光。

“哎呀!”季明燃两口喝下稀粥,抓起拐杖就往外蹦。

笃笃声一下一下地响起,禹天行走至窗边倚靠木框,注视着声音源头。

孩童背影单薄,双手紧紧抓住着木杖,一瘸一瘸地踱出院门。

禹天行垂眸,右手轻触左边胸膛,久久不动。

......

日光益盛,镇上之人三三两两地开始出门,走走停停,往来招呼寒暄,然大街上除季明燃孤身一人外,其余人均是结伴而行。季明燃拐杖抡得飞起,然而始终走得不比别人快,跟随在一高一矮行人身后,渐渐地只言片语飘入耳里——

“听说了么?那妖魔总算被姜老板给收拾干净了。”

“哎哟!那我可就放心了。出了那事,我这几天晚上都不敢出门。将要落阳时,就往家里赶。”

“那妖魔厉害!听说姜老板也是费了老大功夫才将它给收拾。”

“我们这穷乡僻壤,前阵子动乱大事也没挨着的地方,咋就惹来这邪门玩意儿,可怜山上的人倒霉啊,没个活的。尸首也没齐整的,镇上那几家哭得可怜哟!”

“哎小心说话,官府老爷说了不许提起,脑袋不想要了?”

“哎是是。是我激动了。”

“话说回来,那几户人家,哭得太可怜,连姜老板也不忍,给了他们上好的棺材,优惠价。”

“姜老板既善心,功夫又了得,要我能学习那功夫就好了。”

“哎,可别。”高的那人忽地压低声音,“听说姜老板是不入流的歪门邪道,正派都瞧不上。”

“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弘启宗,知道吧?大禹第一修士门派,好几个翻过祁望山越过天门的修士都出他们那,我兄弟最近通过试炼,成了宗门弟子,他告诉我的。”高个子言语之中隐含得意。

“你不是独子吗?哪里来的兄弟?”矮那人不信。

“我隔壁家的远房表亲,那他家祖上三代跟我家是同宗,自然也是我的兄弟。”

“远房表亲还隔了三代,这能叫亲戚?”

......

两人越扯越远,季明燃跟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山里的尸鬼,聊的是这事啊。

镇上的人似乎不知道有人在尸鬼手下存活下来。

“咦,那不是后巷的小丧星吗?怎么这幅模样?”矮个子闲话聊得正热烈,摇头晃脑之际余光瞧见季明燃。

“眼青脸肿腿瘸,咦惹,一看就是又遭霉运。离远些离远些,咱们可别触霉头。听说她昨晚使尽地敲王婶子的门,把王婶子给吓的,今早都没能开档口做生意。真是有爹生没娘养的,明知自己命里带煞,也不自觉避讳些。”

高个子越说越大声,还转过头来斜她一眼,显然是故意将话说给她听。

“王茂。”她认得这人。镇上有钱有闲的游民,平日无事总要挤兑原身几句。

“哎——”王茂下意识地应声,才反应过来唤他的,竟时平日里畏畏缩缩躲着他都来不及的小丧星。

因声音与往常不同,他一下没认出来,诧异之下脱口问道:“你这破锣嗓子嗓子怎么回事?”

“受伤了。”季明燃为护嗓子,说话时都极为小声,亏得姜老板和禹天行耳聪目明,听得清楚。今日街道吵闹,她不得不大提高音量,既然王茂发现了她,她又立马变得小声说话。

不对,这仿佛他在关心她似的。王茂鼻头皱起,转为一脸嫌弃地大声嚷道:“本大爷管你呢,让你走开点,耳朵聋了?”

“我对你方才关于宗门的言论挺感兴趣。”季明燃仿佛听不出王茂的鄙夷,客气道,“但我赶路实在没空听你吹嘘,劳驾让让。”

王茂双眼瞪大。这扫把星今日这般反常,不但不躲开,还敢抬头正视嘲讽他。想想就觉得晦气,“你算哪根葱?滚一边去!”

季明燃耸耸肩,“好吧。那我滚前边。”接着整个人奋力一跳往前扑去。

王茂没想到这人冷不丁地就朝自己扑来,慌忙中下意识地侧身闪避,狼狈地扑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她可没碰着我吧?”

“没没没,你这小犬扑食的姿势正好避过。”旁边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不慌不忙地扶起王茂。

确认自己没碰着扫把星,王茂心里松下一口气,又顿时火冒三丈,抬头破口大骂:“跛了聋了还瞎了是吧?我可要好好收拾你。”

却见原是摇摇欲坠往自己身上扑的人,此刻稳当地立在自己三丈之外,逆光回首,她眼眉一挑,面色无奈:“我可是按你说的滚前边了。”这人碰她衣裳边角的胆气都没有,哪会真动手。

说完几下蹦跳,轻巧的身影转瞬远离。

“你你你,你给我站住!”王茂气急败坏,大声叫嚷,然而腿脚愣是不动。

“呀,王兄怎地不追呀?”身旁之人讶然,后拍拍脑勺,“莫不是伤及腿骨?我去给你大夫来瞧瞧。”说完也不等王茂回应,一溜烟地跑走。

——

一白衫清俊青年站在柜台前,俊雅秀气、白里透红的脸庞挂笑,嗓音清润:“你这么早就来了。”

季明燃疑惑:“你是?”

那青年笑得更开心了:“我是小参啊。”又捧脸得意道:“我的脸色瞧起来好了很多,对不对?”

季明燃实诚回答:“确实好,连说话也利索了不少,我差点没认出是你。”何止脸色好,简直是大变活人啊。

小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哎呀,晚上客人少,姜老板觉得无谓铺张,所以一到晚上收回我大半灵力,我整个人就不好了。”

敢情晚上是在节省,才让小参顶着个渗人的脸。

季明燃左右张望,店面各种符纸、冥宝、冥币、纸衣冠鞋袜、灯火烛蜡、纸扎小人等丧葬品一应俱全,分门别类地码放在店铺中。

“我今日要做些什么呢?”不见姜老板,难不成要像昨夜里一般进去里面找她?

“噢,姜老板昨夜走了,留话让你把答应的事情做好。这是她给你的。”小参递过来一个纸元宝。

季明燃把元宝打开,里面是纸人制作过程的简要图画。

图画下方写着短短一行字,字迹潦草,显然是主人随手写下。

然而她一个字也识不得。

小参好奇探头过来,瞧见元宝内容,不禁咋舌:“十五天,一百个!”又惋惜地看她一眼,嘟囔道:“好不容易来个帮工,这么刁难人家,老板是诚心向将你吓跑,然后累死我。”

说完赶紧拉着她的手往里引,边走边说:“时间紧急,你得赶紧,用料就放在院子里,你用完就告诉我。”

四具棺材依然维持着昨夜被打乱的样式摆放在院中,只是密集的纸人已全部不见,雕刻奇怪图纹的地面上摆着十大箩筐的竹条、各色纸张、米糊等材料。

他又指向对面正中间的房间,“除了姜老板的房间不能进外,其他房间你随意进。若是累了,就去休息休息。姜老板说你是要吃东西的,厨房有食物,你得自己煮,我不好用火。我要回到前面招呼客人了,有事你就来唤我。”

他风风火火地跑回店铺去。

元宝上的图画简略潦草,但经过一番摸索,以及折损些许材料,晌午时,季明燃总算弄明白了要道。

扎骨架、接脑袋、画五官、做衣裳、穿衣袜......一道道工序下来,费的功夫不少。

除去中途在厨房下面条,季明燃没有停过,待她终于做好一个纸扎人时,月亮已挂上树梢。

“不、错。”小参绕着那个纸扎人转了圈,点头表示收货,又遗憾道:“就、是、慢、了、些。”

季明燃胸有成竹:“今日是初次,会越来越快的。”她思忖片刻,又道:“若能把些许材料带回家,我提前做好带回来,估摸更快。”

“可、以,带、走、吧。”小参巴不得她赶紧完成,马上答应。

“多余的边角料我可以带走吗?”拿回家糊糊窗纸也好。

小参手一挥,大方道:“拿、吧,多、余、的、东、西、我、平、日、也、是、扔、掉、的。”

季明燃瞬间觉得,眼前这样渗人可怖的僵直脸面,正散发出熠熠光辉。

温暖、慈祥。

果断打包。

季明燃喜滋滋带着大包小包,甫出门口,就瞧见了站在对面的禹天行。

羸弱的少年静静伫立在树下,双手持剑环胸,眼眸微阖,似在闭目养神,寒风掀开帷帽黑纱,眉目如画。

季明燃以为他睡着了,但拐杖才在地上磕出一声,他双目倏然睁开,眸光一顿,停留在她提出的大小包袱上,眉梢轻扬:“改行做贼?”

“店里给的,回去继续干活,余料可以给家里糊糊窗户。”季明燃一边说一边按小参嘱咐将店门掩盖好,“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别乱跑最好呆家里么?”

“无事可做,闲逛到这。”禹天行快步朝她走去,到她面前停住脚步,“我自然记得回家的路。”

季明燃下台阶的路给堵住了,禹天行比她高出许多,她不得不仰头看他:“兄台挡路作甚?”

他转身蹲下:“拐杖给我,上来。”

这是要背她?

季明燃怔住,她双棍满镇走习惯了,从没想过让人背她,更没想过让病入膏肓的禹天行背她。

禹天行病恹恹的,她反倒更显生龙活虎。

她狐疑道:“你够力气么?”踌躇一会,索性直说:“可别把咱俩都摔了,我明早还得来着干活挣钱呢。”

“够,你也可以自己慢慢踱回去。”禹天行说着便要起身。

季明燃立马将拐杖塞到禹天行手里,整个人扒拉到他后背上,趴稳了,她示意出发:“驾。”

“……”

禹天行将她背起,稳步走回家。

月明星稀,凉风习习,街道上没有人影,她干活专注没有察觉,夜已深。

禹天行的步子迈得又大又稳,确实比她独自回去快上许多。

“你在外头一直等我?”拐杖两头各系一包袱,背上的人手里还提着一袋,重量不轻。她未曾提及何时结束工作,禹天行若非一直在外头等待,哪里会凑巧碰上。

如此劳累,也不知是否会加重他的伤势。

“刚说过,并非等你,不过凑巧。”禹天行淡声道,“幸好过来,你这么大包小包,回去得是什么时候。”

季明燃环着他的脖子,可以感受到他的动脉跳动,虽然微弱,但是均匀。看来却如他所说,背她回去不成问题。

原来这人也不是那么冷漠。

她立马得寸进尺,“既然你撑得住,要不我出门你就来背我吧,脚程会快上许多。”

“不。”

感动覆灭,季明燃劝说本能瞬间发动:“好吧好吧,你多行走行走,说不定伤势好得快。”

“不。”

“隔天?”

“不行。”

深夜街巷里,夹带着轻盈脚步声,女童少年的轻柔稚嫩声音时不时地落在空气里,散去、化开。

一路掰扯,回到家中,竟隐约有饭菜香味飘至,季明燃抬眼看去,木桌上竟摆放着一盘鲜嫩烤肉和炒菜。

季明燃怀疑:“你去做贼了?”家里哪里买得起肉食。

禹天行将拐杖及包袱一一放在屋内:“今日在山上弄到的。”

“上山?”季明燃惊讶。

“找些木料补屋顶。”

季明燃即刻抬头张望,屋顶缝隙洞口已经严严实实地填补好,看来不用再担心夜晚突降大雨。

来这个世界这么一段时间,终于有屋遮顶,有肉可吃,季明燃心中激动:“禹天行你真行啊!看来恢复得不错。”

禹天行清冷的脸庞柔和几分,矜持地点点头,表示接受她的赞扬。

风卷残扫地吃完饭菜,季明燃就着柴火光线开始加班制作纸扎人,顺带指挥禹天行拿余料糊糊窗纸。

这下除去特意预留透气的缝隙外,小屋内总算不再有冷风冷雨灌入。

夜里禹天行照旧发作,捂着他已成习惯,如今后背不再受风雨吹打,季明燃虽然睡得晚,但睡眠质量更好了些。

就是怀里的人抖得厉害。

要是禹天行能够尽快祛除余毒,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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