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季明燃难得照了次镜子,她的黑眼圈已赫然与乌青肿胀的脸颊连为一体。
原因无他。
她提出拜师学艺的隔天,小参一脸惭愧告知,姜老板认为她还未完成纸扎人任务便想拜师——“我看她想上天。”姜老板如是评价道。
这是她本已预料到的反应。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姜老板进一步认为她这般白日作梦,纯粹是太闲所致。
于是在原来制作纸人任务基础上,季明燃又被布置制作热销符箓百个的任务。
符箓她不懂,但参照店里挂卖的样式描绘制作便是,总体比制作纸人工序简易。
然而,小参还将她带到后院中原禁止入内的一间房门中。
房内除漫天灰尘外,还有被灰尘掩埋之下的小土堆般的书卷。
小参埋头一顿翻找,拿出两本书卷,“姜老板还说,未免你整日胡思乱想,让你背书两本,了解一下冥器知识,充盈脑袋。”他怜悯地看一眼季明燃,硬着头皮鼓励道:“这书、这书都是姜老板的珍藏,平日禁止他人入内翻阅,想来姜老板还是对你很肯定,才委以重任让你好好学习。”
沾在书角的蛛网垂垂欲坠。
禁止外人入内看出来了,珍藏还真看不出来。
这地方,想必姜老板自己也从不踏入。
季明燃望着一本就三指厚的书卷,头皮发麻。
她彼时才从禹天行那习得百来字。
小参再三强调,书籍不能给外人翻阅。
大字不识几个的季明燃,不得不白天随机摘抄下两本书籍的文字,打乱顺序后带回家中,让禹天行教她认识。
无论学艺还是学字,讲究的不过是个孰能生巧。
为赶进度,季明燃夜间既读书习字,又制作纸人,日日学习赶工至丑时方才歇下,寅时便起匆忙前去冥器铺继续埋头苦干。她素来对要做的事情全力以赴,这么全幅心思放在识字、读书、制作纸扎人和符箓上,倒不觉得累。
只是往往过于投入容易不留意时间,于是每日子时小参便提醒她下班,夜里又由禹天行督促她睡觉。
禹天行也没闲着,每日天未亮将季明燃背去店铺后,便扑去山里捕猎。天气愈加寒冷,动物陆续躲起来冬眠,需花费更多功夫才能猎着,他基本在山上一呆就是整天,直至夜深才捎上处理好的猎物顺道接季明燃。
待草草煮好夜宵、收拾碗筷,他还得教季明燃识字,帮忙涂描、剪裁纸扎。
两人脚不沾地地连轴转,季明燃总算在第十日完成一百个纸扎人。
小参乐不可支,绕着纸扎人转了好几圈,眉飞色舞道:“我只会做些纸屋、纸房子那些死物,学不成这门手艺,前些日子帮不成你的忙,忧心得很。如今你既完成纸人,还一口气背下大半本书籍,想来余下符箓自然也不成问题。这下你可以留下了,太好啦。”
他瞅了瞅站在眼前微笑着的季明燃,明明眼圈乌黑却神采奕奕,未免想起了上月亲自来定做棺材、这月就用上的李大爷,凡人回光返照好似就是这幅模样,他赶紧说:“你这些日子应也是累坏了,不若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明日再来。”
可以休息半日,季明燃乐滋滋地与小参告别,在门口给禹天行留下小纸条后,第一次在天色大亮的时候下班。
晌午时刻,闲着也是闲着,可以去医药铺诊断自己伤势恢复得如何,顺便抓些补药给自己和禹天行,她一拐一拐地往张大夫店铺去。
哪知路上遇到王茂。
季明燃后来回想,她若是不贪图便捷,穿过窄巷抄小道前去医馆,便不会发生后续连串的事情。
但也许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彼时耻高气昂的王茂,牵着一条黑棕色大狗,突然从巷中冒出,堵住去路。
恶犬比她高出大半个身子,双眼猩红、龇牙咧嘴地猛盯着她,口水滴落一地。
“哼,让你得罪大爷我!”王茂一脸得意,身形一晃微微滑步向前,“跪下给大爷我磕头赔罪,或许我可以饶你不死!”
季明燃眼神撇向王茂,从他踉跄的身形,到他那因使足劲紧绷、导致剧烈颤抖起来的双手。
眼神回落猛兽,她拄着拐杖静立在稍远处,大眼蹬着狗眼。
恶犬鼻腔喷气、低声怒吼,身躯拱起。
她顿觉不妙。
“怕了吧?看你这倒霉小矮子以后还敢招惹我?也不想想我是谁?竟敢狂到我头上。”王茂面腮紧绷用力拉扯着大狗,仍不屈不挠地喋喋不休,突然间——
“唉哟!”他整个人往前栽。
这傻瓜!
季明燃扭头就蹦。
然而饶她将双杖抡得再快,始终有个断腿在,怎可能比猛犬快!
腥臭的气息已喷至后脑勺,左右无可躲闪的空隙,别无他法,季明燃只能用尽全身力量向巷口扑去,朝人群大喊:“救命啊!”
尖锐的兽齿已触及脚踝皮肤,下瞬即可将贯穿透彻。
季明燃双手向前,脸面直扑地面,她心中一横,已做好弃脚保命的准备。
电光火石间。
“盘斗,住口!”
恶犬牙齿刚没入腿骨,突地止住。
兜头盖脸地撞在地上,季明燃顾不上脸疼,立马将左脚从那狗嘴中生生扯出,小腿至脚踝刮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伤上加伤。
季明燃顿时脸色煞白,冷汗直出。
“什么东西都能吃得么!”身着霜色长裙,腰佩玉牌的秀丽女子匆匆地从她趴倒在地的下半身上跨过,神色焦急,出声训斥。
另一同样身着打扮的男子也急急迈过她:“凡食无益,只会害了它修为,速速带回去检查一番。”嘱咐一番后,他走至摔得磕着牙一脸血,疼得说不出话的王茂身前,将他扶起:“原是你偷牵走了它,你这般也算得了惩戒。此犬非一般灵兽,性子凶烈,一般人牵制不住,幸好没惹出祸事,我带你回去诊治。”
一人牵狗,一人扶起王茂,从巷子另一出口离去。
从始至终,瞧也没瞧她一眼。
季明燃趴在地面,身体因疼痛不由得蜷缩成团不住颤抖,她牙关绷得极紧,愣是一声不吭,等待疼痛麻木。
周围的人纷纷围过来。
“又是外来人。”
“最近镇上咋就来了这么多修士,日日不少折腾。”
“听说是历练,听说是寻人,各种理由都有。”
“小姑娘倒霉呀。”
“这不那丧门星,难怪又是她。”
“人家斯文干净的,一看就是正经人,铁定是她冲撞了贵人,才被教训。”
“小丫头不分好歹,定是她有错在先。”
......
季明燃抱着脚缩成一团,被围观的人包围在中间,走也走不得,出也出不去。
被围观倒也罢,只是有几人议论着议论着,竟开始莫名其妙地无端指责她。
看戏不帮忙是常态,这上赶着维护别人说风凉话是个什么心态?
总不能被狗咬后又白被当猴看吧?
季明燃垂头,心中开始默默盘算,咬牙适应痛感后,她抬起头来,朝那议论得最为大声的几人叫喊起来:“呜呜呜,可怜我无父无母的,腿也断了,出门还遇到恶狗拦路。放狗的王茂还跑了,我哪里有钱治呢?好心人赏我些治病钱吧。”
因伤口疼得厉害,她的声音哆嗦,听着像是呜咽抽泣。
先前大声指点的声音忽然小了些。
“几位大爷赏点钱可怜我吧。”季明燃手脚并举,那模样似是要冲那几人爬去。
她左右环视周围围观的大爷大娘的眼睛,苦苦哀求道:“大爷大娘,我本就没钱,这下腿断了,怕要病死饿死了。那几个大爷中气十足、正气凛然,一看就是好人,可怜可怜我罢。”
左右不是自己掏钱,看热闹的人自然乐意行侠仗义,他们堵住正欲后退离开的那几人去路,起哄道——
“人家小姑娘可怜,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就施舍施舍人家吧。”
“对呀对呀,刚刚还说人家不懂事,那就表率一个啊!”
“看你们几个也是一身好衣料,总不会连几个钱也没有吧。”
“欺负幼女非大丈夫所为。”
“大爷,一看您就是有爱心的,可怜可怜我吧。”那几人面红耳赤正欲开口反驳,但瞧得季明燃在地面上扑腾着嘴里嗷嗷叫着,快要爬到自己脚下,一副凄惨凌厉的模样,再说只怕要被赖上了。
但先前话语已说出口,他们也拉不下脸说是自己错了,索性由正中间带头的人扔下一吊钱,梗着脖子嘴硬道:“大爷心善,下次可别胡乱冲撞别人了。”说完,几人用力推开其他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季明燃人在地上扑腾着,几个热心肠的人实在看不下去,捏着衣裳布料陆续将灰头灰脸的季明燃扶起。
“张大夫的铺子就在不远处,你快去瞧瞧。”说完便将那吊钱和拐杖往她手里塞。
季明燃一一道谢后,兜里揣着钱,心里高兴了些,恢复干劲咬牙拖着脚前往医馆。
张大夫正好坐诊,瞧见她一副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模样,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她声名狼狈,赶紧出门扶她进来。
检查一番,张大夫眉头紧皱。她脚踝的伤势,比那晚半夜拍门求药时更重了。他神情肃穆:“季丫头,你这脚本就筋骨尽碎,现今还伤上加伤,只怕......”张大夫重重叹气,“难治。”
他拿出铜镜,照向乌青脸肿的季明燃,“气虚火旺,里子也不好,平日须注重修养莫要透支身体。”
季明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索张大夫的话语。
难治,是指她今后要跛脚的意思么?
今日倒霉,但留得命在,横竖她靠手艺吃饭,影响不大。
季明燃想通得快,无甚情绪波澜。
张大夫见季明燃神色无波,叹气道:“你声名本就不好,如今又患腿疾,只怕日子更难。”婚嫁之事更是不可想,他看向季明燃的眼神带着同情,叮嘱道:“我另赠些强身壮体的方子给你,好好将养将养。你按时包扎好腿骨,仔细养护好了,以后走慢些,旁人估摸也看不出不同。”
告别张大夫,季明燃一手攥着余下铜钱,一手提着药物,架着拐杖回家,心中好不快活。
今日虽皮肉受苦,遭人奚落,但收获颇多。
铜钱又在王大娘处换了些许米面,家中快要见底的米缸又充盈起来。
待房中袅袅炊烟升起,粥米翻滚时,已经日落天黑。
季明燃抓了把米,走至院外喂鸟,禹天行正好回至院中,两手空空,看来是没有猎着食物。
季明燃并不失落,因她早有先见之明,买好了肉包子。
她心中得意,眼光从禹天行的双手转移至他的脸,这才发现他身上背着两大块木头。
恰好此时禹天行眸光停落在她那被张大夫包扎成团的脚踝上。
两人异口同声——
“怎么了?”
“这什么?”
两人一顿,又同步回答:
“被狗咬了。”
“做个床板。”
禹天行将木头放在院落中,快步走向将季明燃提起,小心将她放至桌椅上,仔细察看她的伤口。
桌面已摆放好米粥和肉包,冒着腾腾热气。
禹天行却双眉紧拧;“怎么回事?”
季明燃着急开饭,三言两语概括:“我走小道去医馆,怎知路上遇到恶犬,就被咬了。”
“镇上向来没有野狗,”禹天行眼帘下垂,掩去双眸中蕴起的寒意,他的声音轻柔,一字一句道:“是哪家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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