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未旦,露凝夜深。
难以言及的燥热自腹部升腾,逐渐向四肢侵袭,春夜薄衾下的青年已经因那不知名的热感起了密密的汗,以及轻渺的喘息。
若有人俯身细瞧,便会看到他眉间微蹙,唇却是微微勾起的,好似做了一个痛苦又欢愉的梦,但又仿佛眉间的难捱只是因为身体异样的感觉,唇角勾勒的笑才是梦境的全貌。
事实上,这梦境无关风月,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骨肉相见,却是谢安执苦盼多年的美梦。
梦里他的母亲破天荒地主动踏足他的寝居,要同他一起用膳,还执着他的手,和蔼地笑着,同他说他是她最满意的孩子。
可惜好梦不长,戛然而止在她含着笑的那张脸上。
摆脱了美梦的纠缠,身体的燥热令他意识慢慢回笼,思绪渐渐清晰。回想一切,却好像也不是梦,在他意识消失前,母亲真的命人摆了好酒好菜,一边问询他最近做了什么,一边给他夹菜,要他多吃些。
为什么他会晕倒?身上还……这么热?
谢安执睁开了眼睛,眼珠转着打量周围环境。
室内一片黑暗,屋里没有点灯,他躺着一动不动,由着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恍惚能窥得屋中一二陈设,却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并不是他的寝居。
这是哪?
谢安执脑袋一片混沌,他忍着身体的燥热,艰难地以肘撑床慢慢地坐了起来。
“你醒了?”黑暗中突兀地传来一道女声,谢安执受惊看去,依稀见得那人坐在小榻上,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因着黑暗的缘故,女子面目他看不清晰,只能闻出空气里飘着甜腻的酒香——应当是新酿的米酒。
他下意识开口,想问她是谁,一个“你”字却伴随着上扬的不正常语调说了出来,吓得他紧紧地咬住了唇。
任是脑袋再不清晰,他也知道,自己是被人下了淫药。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母亲呢?冬青呢?谁来救救他?
思绪正慌乱间,那人下了一边的小榻,慢慢提步向他走来。
随着那人走过来的步伐,谢安执强打精神,不住地向后缩去,一边缩一边压着嗓说道:“你是何人?你可知我是谁?我母亲是丞相谢如思,你若是碰了我,她不会放过你的。”
只是这声音又软又轻,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那人停了步子,好像轻笑一声,仰头又抿了口器皿中的米酒,转身背着他点亮了灯。
虽只是一盏灯,但也让室内稍微有了点光,谢安执这才发现这屋子奇大,连床都不是寻常人家所能用得起的。
“安执哥哥,你在朕的龙床上说些什么呢?”
听到女子声音的那一刻,谢安执的身体顿时僵直。青年俊朗的容颜中生了双与之不相称的猫眼,此时,这双平日总半张着看人的眼瞪得浑圆,一错不错地盯着灯盏旁边长身玉立的女子。
被谢安执死盯着的钟楚泠却没有看他,一手托着酒碗抵唇再饮,一手挑着灯花让光更大了些,这才慢悠悠说道:“是觉得谢丞相动得了朕?还是觉得你来这里的事谢丞相不知道?”
女子年岁并不大,灰黑色的眉弓明朗,睫毛覆在一双杏眼上,自在地向下生长,若是睁眼幅度小一些,几乎便要遮住深黑的瞳眸,掩盖住眼底所有的情绪。她的身上只穿着一身寝衣,隐约可见微敞的领口中露出嶙峋的锁骨,她不打算点燃其他灯,就这样踏着昏暗光线缓步走向他。
谢安执的脑袋瞬间乱成一团,只能下意识地往后退,直到从床的另一边滚摔了下去。
钟楚泠叹了口气,绕到床的另一边想搀起他,见那人手脚皆软,却固执着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来。
“你被喂了春风醉,手脚无力,起不来的。”钟楚泠饮尽碗中最后一滴酒,将它随手放到地上,半蹲下身看着困兽挣扎的谢安执,无奈道。
药效慢慢发作,谢安执的喉咙只能无力地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眼底起了水雾,向来清冷的眼神渐渐迷离,也罕见地带了名为怨恨的情绪。
“别这样看着朕,谢丞相将你弄成这样送过来,非朕本意。”钟楚泠倾身靠近,轻轻用手碰了碰他烧红的脸。
“这药果真烈,朕可从没想过能见清冷自持的谢公子如此这般。”钟楚泠指尖似乎被烫到,眼神闪了丝惊讶,调笑道。
察觉自己的理智在流失,谢安执重重地咬了一下舌尖,口中的刺痛与腥甜唤回了思绪,顾不得声音如何,他慢慢开口道:“陛下想得到臣子,何必下如此折辱人的药?”
“都说了不是朕下的了。”钟楚泠又叹了口气,手越发不老实,一只手还在他脸上不动,另一只已经抚上了他的腰,惹得他的肌肤阵阵颤栗。
不要碰他……他快撑不住了。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曾经那个趴在窗边偷听他教授六皇子国策国论、被他教养的姑娘会做出如此恩将仇报的行径。
“百合,打一桶冰水来。”出乎他意料的是,钟楚泠并没有就势褪了他衣服,反而扬声向外吩咐人打来冰水,好像要给他泻火的样子。那双无意撩拨他身体燥火的手也被她收回,随意搭在半蹲的膝上,没了不规矩的动作。
谢安执双手把住床沿,将脸贴在床架上,张唇微微喘着,试图以微薄的凉意维持自己的理智。
“再坚持一下,冰水很快就要来了。”钟楚泠温声道。
“为什么……”谢安执有气无力道。
“什么?”本来老实的手又搭到了他的腰上,好像情真意切地关切他的情况。
……所以为什么搭他的腰。但这个问题,显然是此时的谢安执所无法思考的。
“为什么要把臣子掳入宫中?”谢安执有些忍不住,腰肢难耐地在她滚烫的手心下扭了扭,想挣脱她的束缚,却让钟楚泠的目光更加深沉。
“又说是朕掳的你,又说是朕下的药。朕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是朕,是谢丞相。朕同她做交易时,只是想让你嫁给朕,让你成为朕的人。朕没想到,她直接将你送了进来,她甚至怕你不从,还给你下了药。”这人撇清关系倒是很快,一双杏眼坦然看他,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谢安执瞳孔微微睁大,喘息着说道:“陛下想要强取豪夺便明说,不必编出一套谎话。母亲身居高位,想要什么要不得,何至于卖子求恩典?”
“谢公子聪慧冠绝京城,怎说到谢丞相就如此糊涂?”钟楚泠手下动作好似无意识地随着情绪波动使了力,令本就紧绷着弦的谢安执险些轻吟出声,亏得是他死死咬着唇,才咽下难耐的呻/吟。
他没好气地伸出手拨开她的手掌,虽然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但到底提醒了钟楚泠他的反感,她神情自若地收回手,说道:“你努力二十余年,不还没能让她的目光从谢瑶姝那里挪到你的身上?”
听得她提起了他那不争气的妹妹,谢安执心底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敢直说出口。
“你其实已经猜到了吧?朕也不瞒你。昨日朕登基时,查看近些日子的京中罪犯名单,恰巧看到了谢瑶姝的名字。她强抢民男,苦主家人四处伸冤,告到了陆提刑那里。陆提刑向来耿直,直接带了缉捕令将人从丞相府抓了出来。谢丞相虽手眼通天,却只能恐吓陆提刑,这自然行不通。若日后报复陆提刑,待她报复完,谢瑶姝早就身首分离。于是,朕便同她做了交易。”
交易是何内容已经不言而明,谢安执一言不发,将脸挪了挪,换一处贴着,静谧的空气中只传来他微微的喘息声。
不一会,殿门大开,几个宫人挪进来一个木桶,并将其中灌满冰水,每个人都低着头,没多看床边一眼。
“起来,朕扶着你。”钟楚泠猝不及防伸手要把他扶起来,眼底揶揄的笑写满有意,岂知将手揽住腰身这一动作竟让一直忍耐不发的谢安执失控呻/吟出声。
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的谢安执脸比中了淫药还要红,理智快要被吞食干净。
钟楚泠隐下眸中得逞的笑意,用力将浑身软弱无力的谢安执拉了起来,将他扶到了木桶边。
“是你自己褪衣还是朕帮你?”钟楚泠拉住摇摇晃晃准备往冰水里栽的谢安执,不怀好意道。
“多谢陛下,臣子不需要!”谢安执咬牙切齿地拨开她的手,憋了一口气,直接投入水中。
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钟楚泠搁在水桶壁上的衣袖,她却宛若无感知一般,自在地支肘凝眸看沉在水底暗自冷静的人。又仗着他看不见,卸掉满脸笑意,眸色淡漠地伸指勾起他在水中散开的墨发,说道:“你冷静后,朕会送你回谢府。过几日,便封你为凤君,迎你入宫。”
发丝在水中飘荡,顺滑地从她指尖溜走,许久之后,谢安执从水中冒出来,用力擦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虽然眼睛还是雾蒙蒙的,但神色已然恢复清冷。
“陛下做这些,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朕喜欢你,想要你永永远远地陪在朕的身边,这理由不够吗?”钟楚泠赤/裸目光不加掩饰地盯住谢安执因被水浸湿而微微半透的前胸,半是认真半是调戏地说道。
看着她不似作假的神色,谢安执淡漠的表情终于龟裂,厉声道:“臣教陛下学书论术,不是要陛下罔顾人伦、强娶西席的!”
钟楚泠听不进去,她重新勾住了谢安执的长发,喑哑道:“安执哥哥于朕,是传授学识的恩人。此事只有你知朕知,天下谁人知晓你谢公子会是一国帝师?既然名不正,又何来罔顾人伦一说?”
“好,名不正便不称西席,即便如此,陛下这样做,与强抢民男的谢瑶姝有有何区别?”谢安执看着势在必得的钟楚泠,冷冷说道。
“可朕同谢瑶姝是不一样的呀!”钟楚泠眨眨眼,坦然说道,“安执哥哥教过朕,顺帝意、从母命,眼下帝令母命皆全,安执哥哥要忤逆吗?若安执哥哥忤逆的话便算了,朕也觉得强抢民男这罪名难听。”
一句一句将谢安执绕成了违抗母命与君令的不肖子,谢安执抓着桶沿的手用了力,青筋暴起,眼里带着恨,嘴角却勾起了笑,嘲弄道:“臣竟不知,当初那乖顺的女孩,内里却是一只养不熟的狼。”
钟楚泠收回玩着他头发的手,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说道:“朕是帝王,追求所爱而已,为何要得安执哥哥如此辱骂啊?”她俯下身,逼近谢安执的脸,压低声音道,“你这般不屈从,不怕朕砍了谢瑶姝吗?”
“那废物砍便砍了,与臣何干?”谢安执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冷刃,仿佛两个人说的不是他的同母妹妹,而只是一个陌路人。
“谢瑶姝的命是不值钱,但她若死了,谢丞相只会怪你没用,没能救下谢瑶姝。谢公子若是被谢家厌弃,怕是心中再多宏图壮志,也无处可施了吧?”
“无处可施也好过囚于深宫终此一生。”谢安执破罐子破摔道。
“那好,退一步讲。今日朕放了你,也放了谢瑶姝。你还是端端正正的京中四公子之首,你妹妹还安稳做着相府小姐。但她今日得了甜头,难免日后不会惹出更大祸端。而你那好母亲,今日能将你下了药送朕床上,来日就能将你剥光送给别人。今日的交易对象是帝王,来日的交易对象就有可能是街头卖猪肉的王二张三。别拿你那稀薄的母爱赌明天,你如何赌得起?”
看着默不作声的谢安执,钟楚泠软了声音,说道:“朕是真心喜欢你的。你是朕的父君死后唯一一个对朕好的男子,朕想要留住你。”
“陛下的真心便是将爱人所有意志剥夺,囚在自己身边吗?”谢安执心如死灰道。
“你如此不愿,不如我们打个赌?”
“无聊。”谢安执冷哼一声,别开了眼睛。
“无不无聊你且听听,即便觉得真无聊了,但若对此时的你有利,也不防同朕赌一把。”
谢安执再不出声,钟楚泠便当他默认了,自顾自说道:“朕赌你在五年之内可以对朕动心。”
“设赌总要说前提,若这已经是全部内容,臣子完全可以远离京中,对陛下来说是必输的结局。”
“当然没那么简单,安执哥哥真是一如往常聪慧,令朕心悦。”钟楚泠假模假样夸赞一番,伸手撩起一串水涟,泼到了妄作冷静的谢安执头脸,惹得那人又一次的猫眼怒视,这才慢悠悠说道,“前提条件当然是你得入宫,与朕朝夕相处五年。”
谢安执狐疑看她,却听她淡淡补充道:“是以凤君之名入宫,并不是做男官,不然朕还真没法子名正言顺同你日日相见。”
“这赌下的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一些。”
成了她的夫侍,让她除了他的心外什么都能得到,这还有什么赌的必要。
骗子。
“是不公平,”钟楚泠深以为意,“动不动心都是你说了算,朕也太吃亏了。”
“胡言乱语,陛下分明知道臣子不是这个意思。”
“朕知道,你是怕你入宫后如同羔羊入虎穴,被朕给吃干抹净。朕这天女做得突然,自省也有些德不配位,但君无戏言朕懂得。朕答应你,在你动心之前,朕不会违抗你的意愿做任何事,包括与你行夫妻之礼。若五年之后,依旧郎心似铁,朕不仅会放你出宫,还会予你一个新身份,由你而定,上朝堂也并无不可。”
见他一言不发,钟楚泠放软语气,说道:“安执哥哥,眼下你入宫是最为妥当的选择,你的母亲害你一事板上钉钉,你也无法预料到将来谢瑶姝还会做出什么比今时还要恶劣的事。在宫中你尚且能以凤君之身为其奔走,但在谢家,你便只有被母亲灌药送上别的女人床上的份……朕是你教出来的,朕的心思的确不堪,但出发点实打实是为了你,你与朕考量角度应当一般无二,仔细想想,朕没理由骗你。”
谢安执似乎被说动了,他面色微微松动,启唇凉凉地吐出一句:“五年太久。”
钟楚泠愣了愣,而后鼻腔逸出轻佻的笑音:“不要和朕讨价还价,你没得选,谢安执。”
新文开更,撒花。
谢喵喵虽然是高冷崽,但其实很好骗,也很好吓唬(小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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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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