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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落雪

京城的第一场雪,在某个清晨,悄无声息地落下。

天气一冷,周嬗就要赖床。一直拖到巳时,他才磨磨蹭蹭从被子里探出头,哼哼唧唧道:“姑姑,我醒了……中午厨房烧了什么菜?”

玉汐走到床边,顺手系起幔帐,低头就见公主殿下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蛹。她忍不住扑哧一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周嬗头顶的发旋,“嬗嬗都嫁人了,怎么还是一副小女儿家的情态?”

“姑姑!”

周嬗刚醒不久,鼻音浓重,不满地撒娇道:“我又不是……”他忽然顿住了,神情一瞬变得落寞,他从榻上爬起,青丝流泻而下,掩住一半素白的脸,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地毯。

他究竟是谁?

怎么连姑姑也要忘了他是男是女?

玉汐自觉失言,连忙转了话题:“说起来,今早下雪了,还好驸马爷五更就出了门,雪是两个时辰前下的,驸马爷应该不会淋着雪。”

周嬗顺着话问:“今早有大朝会?”

玉汐道:“正是,我听回来拿伞的小厮说,万岁爷在朝会上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呢!”

“哦?”周嬗挑挑眉,他起身走到火炉前,拨弄那哔剥作响、烧得火红的炭,企图让它更暖和些,“又是我的哪位好皇兄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玉汐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无妨,姑姑待会叫王襄进来见我。”周嬗吩咐道,“对了,今日……梳个堕马髻吧。”

丫鬟们鱼贯而入,服侍周嬗更衣梳洗。周嬗在她们进来前,就已穿好了银红洒金大襟袄、翡翠云凤纹马面裙,再由丫鬟们协助穿戴比甲、云肩等物件,最后才是梳头妆饰。

铜镜前摆着几只精致的宫花,应天府织造局上个月才进贡不久,当作嫁妆给了周嬗六只。周嬗在其中挑挑拣拣,选了只粉芍药,颤巍巍地缀在堕马髻上,尤其娇美可人。

他正描着眉,太监王襄脚步轻轻进了屋,他挥挥手,丫鬟们便躬身退下,屋里只剩下他和王襄两个人。

王襄是个奇人。这太监生得清俊,年约四十,眼尾早已生出细细的纹路。他年轻时也曾得过万岁爷的重用,在司礼监做事,还差点当上了秉笔太监。可惜伴君如伴虎,一朝口误,被万岁爷重罚三十大杖,险些死在宫里。后来王襄便沉寂了下来,跟在不受宠的傅凝香身边,教导周嬗读书识字。

此人奇就奇在对朝廷之事有着非常敏锐的探觉,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十几年来为傅凝香母子规避掉许多麻烦。同时他对周嬗很好,几乎是周嬗的半个老师,四书五经、时政利弊,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给公主请安。”王襄笑眯眯道,“今个儿早上雪下得不小,不知簌簌雪声可是扰到了公主的好觉?”

周嬗描眉的手一顿,他道:“我倒是没什么,一觉到天亮,不过听说父皇今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只怕我那几位皇兄今夜要辗转反侧了。”

王襄露出个了然的神情,他嘴角微翘,却连连唉声叹气:“唉,那可不是!还是为了去岁的那桩山西舞弊贪污案,牵扯的官员实在太多,大理寺马不停蹄查了一年,嘿,您猜怎么着?”

“听公公的语气,不会我的某位皇兄胆子太肥,私下掺和了此事吧?”周嬗画了好几遍眉,仍有些不满意,他随手把眉笔一丢,转身看向王襄。

王襄笑道:“正是二皇子。涉案官员有几个与他私下传过不少密信,被人抖了出来。今日早朝,被三皇子抓住此事大书特书,两位皇子吵翻了天,您说万岁爷能不生气么?”

周嬗的二哥和三哥自小不对付。二皇子周璜乃皇后的次子,大皇子病逝后,皇后可谓是对周璜倾尽心血,满心盼望周璜入主东宫。三皇子周琮由沈贵妃所出,沈氏乃朝中大族,背靠母家的周琮自然嚣张得很,整天盯着那东宫不放,和各位皇子都不对付。

说来也讽刺,永昌帝至今未封太子,美其名曰怀念早逝的大皇子,实际上对哪一个皇子都看不顺眼,冷眼旁观他们为一个太子位置争得头破血流。

血浓于水哪比得过权势滔天?更别提生在帝王家,骨肉相争只会更残酷。

但又与周嬗何干?明年开春天气回暖之时,他会布置好一切,远走高飞。

“两位皇兄也真是的,明知父皇身体不好,还闹成这样。”周嬗心里冷笑,面上还是那副贤淑的样子,语气含嗔带怨。

“临近年关了,大家心思浮动,公主久居后宫,鲜少到前朝走动,不知这朝堂就是一滩浑水啊!”王襄摇摇头感慨道。

“浑就浑点吧。”周嬗抱起手炉,起身向门外走去,“省得那帮皇兄一天天对我疑神疑鬼,烦人得很。”

他走到门前,抬眸静静凝望,见天地素白、落雪纷纷,青瓦、枯枝、地砖上皆覆着一层绒绒的细雪。有丫鬟掬了一把雪,朝熟人身上扔去,几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忽见周嬗站在门口,立刻低着头走了。

这样的雪,周嬗看了十八年。

“公主,说起来还有一事……关于驸马。”

王襄跟在他的身后,臂弯里挂着一件内里缝着狐狸皮毛的大红斗篷,随时预备给周嬗披上。

“何事?”周嬗伸出手,让雪落在他的掌心,晶莹的雪一触到温软的肌肤,即刻化成了水,凉丝丝的。

王襄的神情一瞬变得欲言又止,他沉吟片刻,然后道:“自公主嫁入状元府,已有半个月,外头最近总有些风言风语。”

周嬗问:“什么风言风语?”

“他们说……公主与驸马分房而睡,而驸马素来不碰风月之事……”王襄眼观鼻鼻观心,“于是就有些嘴碎的说驸马不是断袖……就是不举。”

周嬗:……

他差点捧不住手炉,淡定的神情一瞬变得无比尴尬,甚至轻微带了点恼怒。

不论张瑾为到底是断袖之癖、或是不举,周嬗嫁给了他,两人的名声就息息相关。此类传言对他周嬗的名声实在不好,公主下嫁穷小子就算了,要再是房中不和,那传出去多丢人?

“我晓得了。”周嬗暗暗磨着牙,他就知道躲不过这一遭!不过……他稍稍冷静下来,语气冷冷道:“又是哪个爱嚼舌根的太监丫鬟?给我找出来,好好罚!”

王襄应下,顺手把斗篷给周嬗罩上,想了想,还是劝道:“奴才知道公主有难言之隐,但事已至此,驸马也是个真君子,依奴才看,您二位好生商量一下,今后尽量同居一屋,也免得外人议论。”

“你又怎知张瑾为会不会动手动脚?”周嬗神色复杂,“我还不想轻易露了身份,他那副样子,一看就知就对男人没兴趣,我……”

王襄严肃打断道:“公主,凡事只有试试才能摸到结果。”

周嬗不说话了,他垂下眼眸,陷入沉思。

到了傍晚,小雪下成了大雪。周嬗在屋里看了一下午的书,眼睛乏得很,便倚在门前欣赏初雪。

不多时,张瑾为踏着满天的飞琼碎玉,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白雪落在男人的帽檐与肩上,像是细碎的银箔,给男人举伞的小厮个子太矮,只得打着伞灰溜溜地跟在后面。

张瑾为一踏入屋子里,玉汐和丫鬟们便凑上去接过披风,露出底下绣着鹭鸶的青色朝服。

他身上的雪一进屋就融成水往下滴,却没急着换衣服,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食盒,放到桌上,笑着说:“微臣退衙后正好路过景春阁,他们家的苏式点心做的地道,便带些回来让公主也尝尝。”

遇上好吃的周嬗可就不困乏了,他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低声道:“多谢驸马。”尔后他矜持地打开食盒,一股特别的味道蔓延而出,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都是这股香气。

甜丝丝的味道必然是绿豆糕、米糕之类的甜食,可那浓郁至极的鲜味……是蟹?

秋蟹已经退市了,哪来的蟹味?

周嬗抱着疑惑打开第二层,两只讨人喜爱的橙子在食盒里摇摇摆摆,还冒着热气,散发着一股蟹和橙子混杂的奇异香气。

“蟹酿橙?”周嬗有些吃惊。

张瑾为笑道:“本以为秋蟹早已退市,不曾想景春阁里居然还有售蟹酿橙,也赶巧了。微臣问掌柜的可否还有活蟹出售,谁料掌柜的说这一批的已经买完了,年前或许还能上新一批满膏的冬蟹,到时微臣让扫砚他们去拿点回来。”扫砚是跟在张瑾为身边的小厮。

蟹味过鲜,饶是周嬗这等爱吃的人,晚饭也少吃了一些。等到临睡前,他坐在铜镜前卸妆,腹部突然发出一声鸣叫,竟是饿了。

他踮着脚,悄悄挪到门前,打算一个人去堂屋里偷点糕点吃。玉汐姑姑虽然宠着他,但也不允许他吃宵夜,美名其曰“保持体形”。他却觉得自己倒是瘦过头了,可时下贵族女子追求“楚腰纤细掌中轻”,即便他已有弱柳扶风之姿,也免不得被人挑刺。

掀开暖帘,周嬗轻轻推开门,昏黄的光从门外沁入,还没来的及落入卧房内,就被一个黑影挡住了。周嬗心中一惊,以为自己被人发现了,急忙后撤几步,正欲溜回床榻上躺着,那门直接被人打开了。

张瑾为手提食盒,里衣外罩一件大氅,颇为无奈地看着他。若周嬗多观察一下,就会发现男人手脚冰凉,竟是在外头反复徘徊了一刻钟,不敢贸然入内。

男人苦笑道:“打扰公主了,微臣想和公主谈谈……”下一刻,张瑾为的话语卡在喉间,尔后转为一声长叹。

他道:“微臣很可怕么?”

周嬗撞撞跌跌逃回床榻上,用被子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像只被人吓到的猫,蜷在被子里,似乎张瑾为再靠近一步,他就要蹦上房顶了。

当然很可怕。

周嬗默默地想。

他已经把肚兜脱了,现下胸前一马平川,被人看到可就露馅了!

两个人遥遥相望,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屋外飞雪飘落。

猫呲溜一下就从手里滑走了……

人,你很可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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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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