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元嘉在暧昧的灯光下，穿着暧昧的衣服。
他如同小孩儿穿上的大人的衣服，闯入了大人的局面，那样子越是懵懂倔强，越是让人心痒难耐。
罗毅带着连矮子和张胖子走过去时，酒吧老板正对着对着徐元嘉说着不堪入耳的话。
连矮子是个冲动性格，过去一把推向酒吧老板的肩膀：“你他妈的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
酒吧老板回头，看到罗毅三人，冷笑道：“徐元嘉，厉害呀，什么时候找的帮手。”
徐元嘉看到罗毅之后，脸顿时涨得血红，那种无所适从之感，让他很想真的在地上凿出个缝来钻进去。
张胖子上前一步，“找帮手怎么了？妈的，你以为你是谁呀，敢这么跟徐元嘉讲话，赶紧给我兄弟道歉！”
酒吧老板旁边立刻跑来两个保镖，他道：“在酒吧闹事儿我遇到的也不是头一回了，徐元嘉，找帮手没用，这酒该你喝你就得喝，这是海云酒吧的规矩。”
两方人马剑拔弩张，璐姐等人在卡座上吹口哨，好整以暇地看热闹。
张胖子转而问徐元嘉：“喝什么酒？”
连胖子追问：“老徐，你怎么在这里，怎么打扮成这样呀？”
疑似男模打扮的徐元嘉此刻已经凌乱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他难堪极了，扶着额头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在这里演出。”
张胖子看向舞台，问：“就像那样？”
徐元嘉点头。
张胖子皱了皱脸，不理解地问：“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徐元嘉无言以对，乖孩子徐元嘉就该呆在图书馆里看书。
酒吧老板怒气冲冲道：“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你当打架呀，找几个人来帮忙。我直白说了，你们乐队要是还想在南城的酒吧混，这杯酒今晚就喝了，你不管你自己也得顾及黎凡他们几个。璐姐是个爽快人，你也别在这里娘儿们唧唧的，就一杯交杯酒的事儿，闹成这样已经是很不懂事儿了。”
徐元嘉已经不想再纠缠下去，利索拿起桌上的酒杯，道：“喝吧。”
反正就一杯酒，也少不了一块肉，赶紧结束这场闹剧吧，已经够丢人了。
酒吧老板松了口气，璐姐高兴地拍手：“是蛮，出来玩的大家就图一个乐呵，我们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对吧——”
此时，罗毅的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腕，他的眼神没给徐元嘉，只是接过酒杯放在了桌上，说了一句徐元嘉今晚一直在重复的话：“他不喝酒。”
徐元嘉吃了一惊，手腕上的皮肤传来一阵酥麻感，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般。
酒吧老板冷笑：“都像你这样，我们酒吧还要不要开张了。”
罗毅说：“他是驻唱的，不需要陪酒。”
酒吧老板道：“是个懂行的，那你也应该知道，在酒吧做事儿，没有不陪着喝两杯酒的道理。你也听见了，客人也没什么过分要求，陪这么一位美女姐姐喝杯酒，他也不会吃亏。”
罗毅笑了笑，道：“徐元嘉有时候的确挺不懂事儿的，但这酒他不喝就不喝。”
酒吧老板还想说什么，罗毅却看向了璐姐：“车挺漂亮的。”
璐姐眯了眯眼，没接话。
罗毅说：“南城的豪车不多，保时捷911随便一查就能知道主人是谁，替我和蒋总问个好呀。”
璐姐道：“你认识我爸？”
“南城的企业家，单方面认识，我听说过他，他没听说过那种。”
“查车挺快，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璐姐笑了笑：“我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来酒吧消费，就图个痛快，神龙套都点了，这位小朋友一口酒都不喝，说不过去。再说，他也同意了不是？”
说罢，璐姐朝着徐元嘉抛了个媚眼。
罗毅面无表情地说：“漂亮的男孩儿到处都是，徐元嘉也没那么打眼。”
璐姐耸肩：“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我就瞧着他顺眼，敲架子鼓那样儿贼带劲儿。”
罗毅嗤笑一声，手机响了，他接起来，随后递给了璐姐，“找你的。”
璐姐脸色一变，接过手机，闷声说了两句，挂了电话，璐姐道：“小伙子有点背景，行，这面子我不能不给。”她把手机还给罗毅，对老板道：“算了，别为难这位小朋友了。”
酒吧老板神色几变，看向罗毅，问：“你混哪里的？”
罗毅却说：“神龙套记我卡座上，老板贵姓？”
酒吧老板听着这架势换了副笑脸：“免贵姓何。”
罗毅道：“挺巧，跟我高中班主任一个姓。”
酒吧老板笑道：“那可太巧了，看来咱们有缘。”
罗毅却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何老板，给我朋友道个歉。”
酒吧老板的笑脸瞬间僵住。
罗毅没理会酒吧老板，自顾自在桌上摆了一排小酒杯，“话都在酒里，喝完这事儿就过了。”
棕色液体在霓虹灯下滚入酒杯，排列得如同整齐的小队伍，罗毅才二十七岁，眼里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狠辣。
酒吧老板神色不豫，没摸清罗毅的路数。
璐姐见状调侃道：“何老板，喝了呗，都是好酒。”
酒吧老板本想息事宁人，可罗毅一杯杯酒倒过去，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这是成心给人难堪。
张胖子和连矮子面面相觑，事情走向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方向，徐元嘉站在一边，罗毅全程没有正眼看过他。
罗毅这样子让其他三人都觉得很陌生。
整整大半瓶酒分散在小杯子里，杯子铺了半个桌子，罗毅倒完了，笑道：“两年前我代理过一个酒吧□□案，顺道就把酒吧里头的门门道道弄清楚了。销金窟最讨厌的就是我们这种人。老板要么结个仇家，要么交个朋友。借您句话，成年人了，一点酒而已，交个朋友吧。”
二
回去路上奔驰车内异常安静。
张胖子和连矮子喝了不少酒，等罗毅坐上驾驶位才知道，罗毅在酒吧滴酒未沾。
没人敢坐驾驶位，三人齐刷刷坐在后头，鹌鹑似的低着头，连矮子给拉了个三人群聊。
增高鞋垫哥：谁知道神龙套是什么玩意，多少钱吗？
轻盈的胖子：毅哥买单的时候瞅了眼，八万八。
增高鞋垫哥：多少？
轻盈的胖子：八万八！
增高鞋垫哥：卧槽！！！
轻盈的胖子：嗯，是的，一晚上花了小十万。
增高鞋垫哥：卧槽！！！
增高鞋垫哥连发几个夸张尖叫的表情包。
增高鞋垫哥艾特加加加：这下你欠毅哥个大人情了。
加加加：别说了。
增高鞋垫哥：你说你去那地方干嘛，穿得跟出来卖的似的！
加加加：你闭嘴！
轻盈的胖子：你嘴咋这么欠呢，人不是说了去演出的，老徐小时候学过架子鼓你不知道么。
增高鞋垫哥：那是徐元嘉能去的地方吗？
轻盈的胖子：人家都二十六了！
增高鞋垫哥：哎.......
他发了个叹气的表情包。
这一发，群里沉默了。
增高鞋垫哥：我刚搜了下，毅哥这车五十多万呢。
轻盈的胖子：你没注意他衣服一水的名牌。
增高鞋垫哥：我觉得毅哥和咱不像是一个频道的了，他发达了。
轻盈的胖子：我也这么觉得，他这两次回来，看着挺亲近的，但是吧，说不上哪里不对味。
增高鞋垫哥：毅哥变了。
轻盈的胖子：是，毅哥变了。
增高鞋垫哥艾特加加加：你高中不是和毅哥好得穿一条裤子么，你觉得他变了吗？
加加加：我不知道。
增高鞋垫哥：切——
加加加：我在酒吧演出这事儿别往外说。
增高鞋垫哥：咋不能说，挺带劲的。
轻盈的胖子：你别贫。
轻盈的胖子：我们不会说的。
增高鞋垫哥：那得有封口费。
轻盈的胖子：这个可以有。
加加加：这个可以有。
车厢里虽然安静，但群里聊得火热，徐元嘉看向车内后视镜，轻轻一瞥，如同蜻蜓点水，他看不懂罗毅的表情，罗毅是变了，但或许每个人都会变吧。
徐元嘉望向窗外，南城的街景和八年前已经很不一样了。
什么都在变。
三
罗毅将张胖子和连矮子送回家，车子驶回电力局宿舍楼。
车内变得更加尴尬和沉默，徐元嘉挪了挪屁股，没话题可聊，他只能不自然地盯着手机。
手机里各个app界面被徐元嘉开了又关，他什么也不看进去，心乱如麻，不过是一通胡乱扒拉。
手机有点卡顿，徐元嘉心烦起来，对着微博死命连环点，点到手机彻底卡住不动。他咬牙，关了手机塞口袋，看向窗外。
时间就像放入热水的蚕丝，泡软然后慢慢延展放大，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拉宽。
徐元嘉的脑子划过高中那段青葱岁月，罗毅的笑脸浮现，和此时冷若冰霜的罗毅重叠在一起，让他有一种割裂感。
罗毅是怎么做到变得如此难以接近又冷漠异常的？
徐元嘉不懂。
路程并不远，三十来分钟就到了电力局宿舍楼。
小区门卫大爷给两人抬杆儿，看到罗毅和徐元嘉，高兴地打招呼：“你们俩又一块玩儿呢？两人跟亲兄弟似的，挺好的，感情好，将来有个照应。”
徐元嘉乖，即使自己心情不好也不会忘了喊人：“张爷爷晚上好。”
卫门笑呵呵地冲他点头。
车子停在徐元嘉楼栋前的停车位，罗毅说：“下车吧。”
徐家住三楼，此时家里的灯还没亮，徐正军徐凤在亲戚家还没回。
徐元嘉觉得憋闷，他说：“今天晚上谢谢你了，神龙套的钱我过俩天还给你。”
罗毅说：“行。”
徐元嘉想了想，说：“要不我加你一微信，回头直接微信转账给你。”
罗毅拒绝：“不用了。”
徐元嘉带了点气，说：“我转了钱就会删了你微信，你不需要多想。”
这句话成功点燃了罗毅压了一晚上的火，他冷笑一声，讥讽道：“我没有多想，只是你有那钱吗？”
徐元嘉一脸懵：“什么意思？”
罗毅冷笑着说：“字面意思。扯坏一件三千块羽绒服都要心疼半天的人，不像是随便能拿出十来万来。六月底硕士毕业，工作刚半年吧，加起来还不知道有没有挣到十万块。”
徐元嘉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他咬着嘴唇，想反驳什么，却组织不出语言，他一向不会吵架，憋了半天，嘴里只蹦出一句：“你这样说未免也太没礼貌了。”
罗毅这会儿战斗力十足，心里已经如同油锅在翻滚，面上还一派冷静，时隔多年，他仍旧知道怎么能把徐元嘉气疯：“你当你还是学生时代呢，成年人的礼貌就是讲规则。十万块还不起，就不用逞能。”
“谁说我还不起的！”
“好啊，那你还，现在就还给我看！”
徐元嘉吃了狠狠一瘪，他气道：“你！”
罗毅脸上挂着讥讽：“连压岁钱都要上交给你妈的人，你哪里来的钱？真要还，得找你妈要吧。你妈肯定要问你拿这钱干什么，你准备怎么答？告诉你妈，你在酒吧演出？”
徐元嘉心虚地皱着眉头，吞吞吐吐道：“我....我.....”
罗毅握紧拳头，他太用力，整个胳膊都紧紧绷着，他觉得痛，却又觉得爽快，“全国三好学生徐元嘉，电力局宿舍楼标杆学生徐元嘉，你活了二十六年，就没做过任何违背你父母意思的事儿。长辈老师的话在你那里就是圣旨，你敢把你去酒吧演出的事情告诉你妈，我罗毅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凳子坐！你从来都是个懦夫！活在别人评价里，活在别人眼光里的懦夫！”
徐元嘉怔怔地呆坐着，罗毅突如其来来的巨大情绪像是一张网把他网住了，他不明白罗毅为什么要说他是懦夫他能够从罗毅反常的话语里找到某种失控的情感，这似乎就是罗毅八年来这么多转变的原因。
可徐元嘉自己也被网困住，内心的怒意战胜了理智。他是个情绪十分稳定的人。但此时他只感觉脑子里嗡嗡嗡的，被罗毅一番话气得手都抖了起来，那些伤人的反驳的话在喉咙间滚动，徐元嘉呼吸急促，恨不得大声回骂过去。
罗毅，你就是个混账王八蛋！！！
徐元嘉猛地推开车门，然后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了，他逃到车外，大口地深呼吸。
他太不擅长和人反驳和吵架，一面对这种场景，最本能的做法就是逃离。
冷空气包裹过来，他呼吸着冷空气，一口两口三口.........感觉到肺里的戾气慢慢消散，徐元嘉吞了口口水，让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理智一点一点从脑子里苏醒，他需要和罗毅好好地聊聊。
徐元嘉转过身，想重新回到车内。
与此同时，罗毅踩下油门，车飞速地冲出去好远。
后视镜里的徐元嘉茫然而无辜，他就是如此，明明自己是始作俑者，却生生一副比受害者还清澈的样子。
多年了，谈起过去的事情，徐元嘉只会落荒而逃，就连辩解也不敢。
罗毅在痛楚之中生出绝望的快感，把愈合结痂的伤疤抠烂了，看到血淋淋的血肉，很痛，但也满足了好奇心不是吗？
罗毅告诉自己，他是个懦夫，不要爱他了，不要爱他了，不要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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