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身影纤细挺拔,像是宁折不弯的竹,坚韧极了。刘豪扶了扶头上有些歪的交角幞头,对回到位置上的陈实全道:“真不是捡了腰牌在这儿诓咱们呢?”
“哪有这么胆大包天的?”
陈实全摇了摇头:“这样心思玲珑的人儿,长得也水灵,一看就不是池中物。再说,宫里的象牙腰牌又不是什么寻常物件。倘有大人物丢了这个,皇城司怎么可能不查?”
刘豪后怕地点了点头:“也是,幸亏没乱敲竹杠……不过她长得虽然差点意思,这身段……”
“嘿嘿……也不知道……”
“收起你的涎水站好了,”陈实全瞪了他一眼,“宫里的娘子倘不能做官家的女人,一辈子都要耗在里面。”
“就算官家仁慈,学了那姚虞女帝,放出宫女三千。人家这等地位的,也该指婚高嫁,凭什么来迁就你?”
刘豪咋舌,颇为可惜道:“陈大哥这话,小弟可真是没法接了。我就想想,想想而已……”
陈实全呵呵一笑:“那行,想着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没点痴心妄想?听说春风楼新来了一批小姐,都还没开脸呢。”
“嚯!等月底发了薪俸,赶巧还能尝个新鲜……”
旧时官员罚罪,亲族连坐,无辜籍没为奴者甚众。十五以下的男丁多发配苦寒之地服劳役,年轻一些的女眷要么发卖出去,要么沦为官妓。
虞英宗以女子之身践祚后,怜悲其类,废除了谋反、谋逆、谋叛三大恶以外的所有连坐。可惜,坐在皇位上的姚家后世子孙未能践之,这条人人称颂的律法也不过昙花一现。
随着大周一统南北,天下大势已定,姚虞的国中之国不战而降。蜀国女主为川中生民计,力排众议,牵羊出城,免去了的剑南战火和烽烟。虽然并入的过程略有摩擦,但九州百姓俱受其益。
不费一兵一卒,大周就扩地千里。而且未出蜀中,蜀国女主就以身殉国,解决了新朝廷安置人望甚重的前朝正统、稳坐天府这个百年有余的姚虞皇室一脉。
太祖姬长缨为表敬意,亲自下旨发丧,以天子之礼将那位女国主厚葬于大虞英宗在咸阳的定陵。而后,又将她抵京的一子一女皆封为侯,并迎娶其堂妹。她的堂妹,也就是姬璟之母、贵妃姚氏——姚祐安。
砰——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说书人将惊堂木一拍,便捋着胡须开始啜茶。围着这露天勾栏的人群开始骚动,显然不满他在精彩处停下。有小厮捧着盘子出来,挨个讨赏。铜板在木盘里滚动的声音,很是清脆。
乐岚是被挤进来的,在开场后愣是走不动一点。她无奈听完这一场,却发现意外地生动。而且人家讲的这段历史,细想,同姬璟也有些渊源。毕竟是自己要拉扯大的孩子,所以乐岚后半段听得很认真。
能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上留名的女子同男人相比,寥寥无几。身为同性,乐岚知道她们的不容易。圣明如虞英宗,披甲上阵、中兴一朝,挽大厦于将倾,却因为女儿身被无缘无故地中伤。
乐岚掏出六个铜板,对上小厮讨喜的笑,轻轻放进了木盘里……
进去时身不由己,被人群裹挟而入。出来时,乐岚倒有些怅然若失。风将勾栏外围挡的幕布吹得鼓鼓的,不绝于耳的叫卖混着炸油果子的香味,将她的脸一点点掰过去。
咕——
有点饿了。
乐岚揉了揉肚子,一手护着眼睛抬起头,这才发现,日已至中。阳光扎眼,她收回目光,在热闹的街道上逡巡。人群来来往往,总有些搭了棚摊子有空位。
“店家,要一个葱油饼,再来一碗稀饭。”乐岚穿越汹涌的人潮,慢慢挪了过去。
正在收拾的小贩忙得头也不抬,用湿抹布随意擦了擦油光可鉴的旧桌,带着笑意开口:“好嘞!客官您请坐!”
五文钱一个的葱油饼,三文钱一碗的稀米粥。这在闹市里算不上什么美味,但价钱实惠,很受做苦力活的客人青睐。挑担的货郎,抬舆的轿夫,河上的船工,赶集的行人……
哪怕是在太平盛世里,能享受繁华的也只是少数人。那些所谓的公卿大夫们,想要维持自己奢侈的生活,就必须去搜刮的民脂民膏。也就中土之民一向温驯,小老百姓碌碌终生,只为吃饱穿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绝对不会揭竿而起。
不过,大周现在所有的这种“安逸”,对黔首黎庶来说,已是十分难得。毕竟往前数十年,这片土地上,可是路有饿殍、道有冻馁。群雄并起为逐鹿,兵燹隳城千里骨。那副惨状,令侥幸活下来的人午夜梦回时,能在三伏天里惊出一身冷汗。
乐岚的祖父,就是其中之一。
寄完信,填饱肚子,时辰尚早。付过钱后,乐岚掂量了一下腰包,准备在换条人少一些的街,走走逛逛,遇到合适的东西就采买一番。谁知,刚到路口,就被聚集的行人吸引了注意力。
“卖身葬父?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长什么模样。”
“就是、就是!”
“人家没说卖身,只说是做工抵债……”
“哈哈,她有什么能拿来抵债的?”
“脏兮兮的小乞丐,脸都不洗干净,还好意思出来卖,真是……”
衣冠楚楚的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将衣衫褴褛的少女围在了路中央。他们的目光比言语更露骨,黏腻恶心贴在走了霉运的孩子那不幸裸|露的冰肌上。
“都说一白遮百丑,嘿嘿,这妞……”
“她不说了自己十五?”
“是,听说好像及笄了。”
“虽然她现在看上去瘦弱,但是买回去养养,将来……未必不成尤物。”
乐岚循声望去,见讲这句话的人,着一身白细布圆领大袖襕衫。衣有襞积,服儒冠;身形瘦削,面清秀。看这打扮,应该是位府学生员或者国子监生。只是人不可貌相,好好一张嘴,竟吐出如此粗鄙不堪的话来。
“好可怜的孩子。”
“爹死了没钱葬,多晦气啊!咱们赶紧走吧,小心沾了倒霉!”
“真是孝顺的小娘子,可惜我当不了家……”
“淑女,咱们该走了,小心等会儿赶不上诗会!”
肯为可怜人驻足的女子没几个,站在最里面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姑婆婶娘。她们嘴碎,但在这种情况下,多半肯积口德,不会和围观的男子一样去冷嘲热讽。只是,她们同样不会站出来,对遭人冷眼的同胞施以援手。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乐岚也不好苛责这些路人的冷漠。毕竟,比起一边作壁上观一边评头品足的败类来,那些人已经算是良善。所以,向来不会袖手旁观的她站了出来。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艰难地穿越人群,前排的婶子大娘闻声一闪,乐岚不由踉跄向前一跌,险些没能站稳。她堪堪稳住身子,没有栽倒,却还是引起一阵哄笑。
乐岚脸色微红,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人群挤的:“小娘子,你需要多少银子?”
蓬头垢面的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双浅淡瞳孔:“我……五两银子即可……”
她有气无力地开口,糊了一脸泥仍显瘦削的两颊,令乐岚心弦一颤。如今世道并不艰难,勤快些的普通人,想要吃饱穿暖并不难。沦落到如此净地的孩子,必然是遇到了什么横祸。
而世间风云难测,人难免有倒霉的时候。
估摸着身上所带的银钱足够,乐岚打定主意扶她一把:“好。”
“跟我走吧。”
“令尊的尸身停放在哪里?”
见到真有冤大头上钩,旁观的男人们嗤笑:“七两?这就有点不值当了吧……”
“这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娘子雇她回去干嘛?”
“嘁,人傻钱多呗!”
乐岚充耳不闻,俯身,将手递了出去。少女呆愣了片刻,然后,在周围人的唏嘘声中回神:“在西郊的义庄……”
“敢问娘子想、想雇我回去干什么呢?”
乐岚摇了摇头,毫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温声道:“我不雇你,但你要的银子,我可以先借你。”
“借我?”少女瞳仁微缩,显然没有想到这种结果,“可我不一定什么时候能还。”
“或许,永远都还不……”
街头看热闹的人太多,乐岚垂眸,出声打断她的话:“我不着急,先离开这儿吧。”
对方衣衫褴褛,导致露在外面的肌肤有些多。而人群中,蛰伏着不少禽兽。那些贪狼饿虎,摆明了是想捡便宜。所以,它们迟迟不肯出手,并且意外的团结。
难道用七千钱来“买”一个年青的小娘子,贵吗?
生命本该无价,可惜在人头畜鸣者眼中,必须分出三六九等来。即便自古如此,但这种做法,乐岚始终不敢苟同……
可惜,她的地位太低。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地位足够低。不然,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她还会有吗?
十在:多义词语,作者在注解时只摘取本章内所表达的意义。
注:
皇城司:宋代禁军官司名。
襞积:古代衣袍上的褶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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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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