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到草绿色遮阳棚的顶部,形成了一片小小的荫凉。坐在棚下的人,偏要在头顶上戴了一定荷叶边宽沿遮阳帽,这又形成了双层保护。阳光被结结实实地给挡了出去,人也被结结实实地暗笑了一番。
被哂笑的谷蜜有自知之明,自打她工作以来,便一直都活在他人的暗笑中,但她全然不知自己此刻被旁人窃窃私语的原因——她忘记了自己头顶上的帽子——这是不久前精心挑选出来的,在一堆花花绿绿中反复端详着,想象着拥有它的美态。她正极力作出面不改色的淡然姿态,双眼目视前方,面上毫无表情,幸好她不是生就一张怒容,不会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细看之下,略显滑稽。
她是一张方圆脸。初次见面的时候,给人触目惊心的“方”,相处下来看得习惯了,又会使对方觉得那脸还是属于圆的弧度,只不过好像是圆规在行驶轨迹中不小心侧滑了一下,倒也无伤大雅。方圆之间,两道长眉,两双荔枝眼,上嘴唇薄薄的,下嘴唇略厚一点,嘴角微微上翘——俏就俏在这儿,总感觉她是在憋笑,否则面无表情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点骇人。
他人对自己外貌的评价,谷蜜从不相信,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不相信那些人嘴中的自己。就长相来说,她总觉得自己生就一丝忧郁的面容,那是一种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忧郁,只有细心的人,或者说是在意她的人,才能察觉出那一丝微妙的变化。
她一向认为自己是美的,工作上也是一样,虽然大家都不看好她,但她秉持着自己的节奏,一定不要随波逐流。于是,她在职场中,总不会好过。像今天这样的活动,她是“首当其冲”的,这么好的词,到了她这里,就有些胁迫的意味了。不来也得来,谁让她的工作节奏和不上那些人的拍子呢!
谷蜜现在真的是有些忧郁了,她顾不得脸上是不是已经显现出来,只知道一颗心狂跳不止,像是胸前绑着大鼓的乐手变作了小小的人,在她心底一边原地踏步,一遍用尽力气敲个不停。她的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抬起了左手抚上了额头,这才发现忘记摘下的遮阳帽。一双荔枝眼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自己——谷蜜觉得那些人虽不是用正眼瞧着自己,一定会偷偷地暼着她发出痴痴地笑。
帽子被慌乱地扯了下来,连带着胡乱了头顶的顺发。她用五指并拢的左手抚了抚翘起来的头发,明知道抹不平,也不想放过这自欺欺人的小动作。她有些明白自己的感觉了,原来那些人真的是带了嘲讽的笑看待自己。真是糟糕,遮阳帽的荷叶边是宽大的,却是毫无察觉的,难为身着正装参加这样的严肃场合。
谷蜜的额头上沁出了微微的汗珠,那是因为帽子箍在头上的缘故。现在帽子被摘了下来,风一吹,瞬时感到一阵冷意。正值仲春时节,偶有那么几天,空气中蕴着夏天的味道,眼前的一切有了浅浅的夏影,身上的温度多了夏天的印迹。属于春日的花红柳绿还没有尽兴展示自己的风姿,夏天里的姹紫嫣红已然迫不及待。
谷蜜伸了右手的食指轻轻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划了一道彩虹似的弧度。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会隐藏心事的人,此时的脸上一定是窘迫的。她的一颗心要远远比脸上显露的情绪更为慌张,紧绷绷地,跳个不停,像极了因为躲避猎枪而迷失方向的小鹿,正在原地踏着步。
她急需一个慷慨的人拯救自己。
广场是圆的,一个既规则又完美的圆。谷蜜的位置在这圆上一点,前方与左右的热闹一目了然。每一顶遮阳伞的色彩都是不同的,斑斓缤纷,伞面上没有打上任何宣传语,这一点是真的好!谷蜜喜欢悬在头顶上的一片绿意盎然,很有野外郊游的氛围。只是她左顾右盼,失去了玩耍娱乐的心情。
谷蜜因为缓解自己的窘态,不时侧脸斜视后方,眼边现出了向这边涌来的人影,有点像散光人士看到的重影,却又实实在在地与谷蜜所在的位置擦肩而过,用络绎不绝来形容也不为过,但选择停留在谷蜜面前的人却是以零计算。谷蜜的眉头慢慢地锁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层怒容。
她又急又气,气得是自己,急得是另一个人!
手机从西装上衣的口袋中落到掌心里。密码是四位数,麻利地输入了两位,眼睛注视着前方,凭着手感按下了第三个数字,突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前方有个身影向着自己走来了——她确定这正是自己需要的人,拯救自己的人终于赴约,虽然迟到了,但来了就好。谷蜜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不少,方圆的脸如同路边绽放的玉兰,白雪粉霞,花团锦簇。
第四位密码不需要输入了,手机被强制黑屏,重又放回到西装上衣口袋里,这口袋做得巧,不会在装入东西后显得衣服鼓鼓囊囊,依然熨帖在身。待到那人近到前来,谷蜜的右手掌向前一伸,从嗓子眼儿里发出“请坐”的邀请,声音是若有似无的,也不知对方听清了没有。那人落了座,谷蜜赶紧清了清嗓子,身体前倾,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装装样子嘛,也得正式一点。
谷蜜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她从一开始的不接受到现在的坦然接受,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但是在潜移默化当中,也不得不坚持下去。以她目前的资历,哪里还会有话语权,无非是哪里需要哪里去,容不得她一点反抗。纵使她心里再不愿意,也得受着。
话是重了点,但事实上没有人故意让她受气,若是将话再说得重一点,还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固执嘛,她一定要按照她自己的工作节奏,不能乱。怎么可能不乱呢?人家为什么要按着你的节奏去过呢?
谷蜜等待着对方的“表演”,大家都是老演员了,虽然每次不见得是同一个人,但套路都是事先制定好的,已经有人告诉对方该如何进行这场演出了。谷蜜只待接招就成,长久不变的招式。
对方环顾了四周,仿佛是在寻摸熟识的人,不,准确地说是在回避熟识的人。样子有些滑稽,眉目间透着贼眉鼠眼,让人不禁有些想笑。
谷蜜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做戏嘛,没必要如此有表现欲!真的过了头,也会显得过分的假。
“你们是免费的?”
对方压低了嗓音,但语调很是平和,微微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
谷蜜盯着对方的脸,眼睛一眨也不眨,点了点头。
“那我要是私下里再去找你的话,还是免费的吗?”
谷蜜摇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脸。那人慌得将眼神回避,落在面前的桌子上。不知从哪里搬来的桌子,上面结了一层擦不掉的灰,还有些油腻腻的。
周围是嘈杂的一片,人声鼎沸,高低起伏,听得见那些嘴里发出的音调,但听不真切那些字眼儿连起来的话。偶有几个短语不小心窜到不相干的人的耳朵里,引得旁人的侧目。说话者的五官牵引着语言的感情,聆听者的表情赋予了话语的魅力。一动一静,相辅相成。
谷蜜感到自己和面前的人,与现时真是格格不入。
对方迟疑了好一阵子,看架势是要继续迟疑下去,很难下定决心似的,或许是在有意拖延时间,这正中谷蜜下怀,她的心底处又不自觉地冷笑一声,这次是如释重负的笑意。她调整了坐姿,身体轻轻向椅背靠过去,摆出一副即将脱离苦海的架势。
“你会保密的,是不是?”这话随着一阵风进到了谷蜜的耳朵里,像是有小飞虫扑扇着翅膀逡巡在耳边,盘旋一圈又飞走了。谷蜜抬手摸了摸耳垂,上面没有饰品,干干净净。
风也吹起了谷蜜西装里打底衬衣的衣领,似是轻拂静水的波纹,微微翘了翘,一瞬间的事,好眼神的人一眼就看见了那细微的一霎。那是一件浅绿色绸子衬衫,整体没有任何纹饰,谷蜜只有在工作的时间才会穿。她只有这一件里衬,是初时参加工作时一眼相中的,好在价格适中,做了合格的工作装。这许多年来,一直陪伴着谷蜜,无论四季,它提醒着谷蜜原始的初心与未来的展望。每周清洗两次,每次清洗时,谷蜜总有一种错觉,是一种惊惧的错觉,好像那是从自己身上扒下的皮肤。这个想法,她没和任何人说过,怕被人说,怕被人笑。
“是的!我们严格保密!”谷蜜煞有介事地答道。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时,她也得在脑海中将所有的字重新梳理一遍,生怕说错一个字,讲错一个音,落得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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