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在外围剥着橘子吃。
手机振动两声,沈凉点开,是慧明打来了微信电话,点了接听,看到了屏幕那头一方小小的鱼塘。
慧明的头冒了出来,笑:“来了?听说许观也跟你一道的,哼哼,你还真行,哄得个金饽饽对你死心塌地的,枉费我还替你张罗跟江怜他爸搞关系。”
“什么,”沈凉怪笑一声,觉得离谱,问:“爷爷你跟江政委搞关系,是为了我?”
“不全是。”慧明叹了口气,保持着他高深莫测的形象,眼神深沉:“因为我跟你一样是难鬼命,所以我知道破局的办法只有去找官禄命。而正好,江家父子那种,就是我们这种命格的贵人。”
沈凉哼哼两声,嘲笑:“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江忠书有一腿呢。”
许观啧他一声,皱眉不解。
——沈凉真的恨毒了他爷爷吧。
“小凉啊,没有人真正能共情他人的遭遇,所以你讨厌我,我也不怪你,但是说实话,咱们好歹骨肉亲情一场,我有些心里话还是只能跟你说。”
慧明师父大概也是憋着了,多年苦闷不被理解,一朝终于成龙凤,他满足了名利所带来的各种虚荣后,又觉得空虚,觉得自己应该去挽回一下,又或者是缅怀一下,这份唯一的亲情。
“小凉啊,你奶奶埋哪儿了?改天我们一道去看看吧。还有,家里那套老房子的钥匙,你也给我一份吧。”
慧明师父眼底竟然闪过一丝脆弱,说:“人就是奇怪啊,有了这样,又想那样。年轻的时候觉得天高任鸟飞,老婆孩子什么的都无所谓,现在老了,又感觉孤单……唉,不过还好,你不还在的么?这么些年看着你长大,我其实也挺有成就感的,哈哈人之常情嘛。”
“人之常情?”沈凉眼眶一红,骤然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些他这个爷爷从不曾参与过的成就感。
家里水管爆了,他跟奶奶被淋成落汤鸡,自己垫凳子用胶带去缠的时候,你这个人之常情的爷爷在哪里?
宽带要给钱,那个月生意不好,交不起网费,他跟奶奶就直接不用电话,你这个人之常情的爷爷在哪里?
甚至自己在开面馆时,被催房租费时,自己用手去掏恶心的油污下水道时,你这个人之常情的爷爷在哪里?
你真该死啊,陈兵。
沈凉越想越委屈,越琢磨越生气。
如果不是亲人,如果从一开始就不管不问,如果你陈兵完完全全就是个陌生人,那真的,沈凉对这个爷爷不会有任何的期待——
可他却偏偏有爱,总是对沈凉施舍那么一点点的爱,然后又若无其事一脚踹开,若有若无,若即若离。
沈凉明白了,他家庭关系的纽带就是一根鱼线,很坚韧,很细微,勾上了就逃不开,用力扯就会很痛,如果真要断得一干二净,连皮带肉。
他忽地心痛至极,失望透顶,明明终于等来了爷爷迟到了几十年的爱,但是却再也不留恋,因为一个人扛的日子,他也习惯了。
慧明再说什么,沈凉麻木不仁地嗯嗯,爷孙俩看似度过了非常祥和的一段亲子时光,说来荷塘,沈凉也回复好。
一转头,陈茹芬也恰到时机地来了,穿着豹纹裤,配着米色的皮草,还提着她唯一的香奈儿皮包。
这身恐怕是陈女士拿得出最阔的打扮了。
沈凉看着她的浓妆,真的心里挺颓丧的。然后他拎过陈茹芬的包,从兜里掏出个精致的胸针给她别了胸口上,说:“妈……你真的没见过真正的有钱人。”
“……”许观才知道,原来这是他给他妈买的。
陈茹芬眨了眨眼,有点意外,眼底闪过一丝尴尬,又转瞬即逝,释然笑笑,意味深长道:“现在不就见过了,你们不都是有钱人嘛。”
“走吧,一起去看看。爷爷他钓鱼去了。”沈凉本来想给她提包,陈茹芬却说还是自己来,那样子颇像是怕别人要她的似的。
许观捏了捏鼻梁,真服了。尾随在他母子俩后,望了沈凉的背景一眼又一眼,欲言又止。
——这种人对她好都简直是招罪。
“他真还打算认我母子俩,都那么阔了,没再给你找个后奶什么的?我都有点不信。”
陈茹芬反而忐忑起来了,四下打量,说:“真是我爸主动找的你?哎怎么不找我呢,我好歹也是他唯一的女儿嘛。”
“到了。”沈凉没回答她,他俩沿着马路径直,穿过一道铁栅栏门,每人扫码支付了68元,当然沈凉还是替她妈给的钱。
再绕了个弯儿,瞧见了蓝塑料棚下的一堆人。
虽各都身着便装,谈笑风生,吃吃喝喝打牌钓鱼,但就是给人以气质不俗的散漫,举手投足都散发着自在惬意的感觉。
“小凉,来来来,这里坐。”慧明跟他打招呼,同时也瞟见了一道来的许观,当即脸色一黑,扫了不远处表情寡淡的江怜一眼,没吭声了。
他居然也第一时间没能认出自己女儿。
“爸?真的是你!”陈茹芬一见到他,捂了嘴像是特别开心,大老远地就兴奋地压不住嗓音道:“你怎么真成和尚了?哈哈好搞笑啊!”
慧明当即脸色一变。
同时,隔壁安振东,张紫阳,江忠书,还有张紫阳她老公林诚,甚至于居然还有个远在上海的诸葛卿——齐齐望向了这位所谓没有成家立业的佛学大师。
只江忠书歪了歪嘴角,很是不耐,别过了脸,自顾自又钓鱼去了。隔壁江怜蹲坐他旁边正扒拉着鱼饵蚯蚓。
慧明笑笑,起了身然后向沈凉走来,表情隐忍,肉眼可见带着罕见的愤怒与暴躁。
他心叫不好,眼皮不安地跳动。
沈凉肩膀一紧,目光冷冷地看去陈兵,正声:“爷爷,你忘了我吗?我就是你拥有写魔眼的孙子玄玉啊。”
“小凉,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慧明对他笑得柔和,凑近了他压低了嗓门,眼神凌厉,说:“你想干什么?在这儿把事情闹大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要钱,多少?开个价。把这疯婆子打发走!”
陈茹瞠目结舌,道:“爸?我是你女儿茹芬啊!你不认识我了吗?这是你的孙子沈凉啊!”
这边气氛僵持。
余下的几个熟人不明情况,议论纷纷。
江怜哼哼怪笑两声,将蚯蚓穿鱼钩上,悄声对他爸说:“爸,不行把陈兵抓了吧。烂人烂事一箩筐,我觉得他也没多大能耐。”
“关我屁事。”江忠书脑子里飞速运转,嘶声:“以为是个好手,老子就是看他会来事儿。结果自己人还搞窝里斗……这点人际关系都整得鬼臭还指望个屁!死了最好,他妈的。”
他话音刚落,这边沈凉已经提上了慧明的衣领暴怒喝道:“你还是不是人陈兵?!陈茹芬是你的闺女!我也是跟你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孙子沈凉!什么玄玉?你他妈装什么装?狗屁的佛学大师,还看破红尘,你要当神仙!那你有本事就不要吃喝拉撒!”
“哎,你不要血口喷人哈!”慧明慌了,表情很懵,没想到他居然直接现场发疯,刚才微信里不是还好好谈人生谈理想来着。
安振东撞了撞闺女胳膊肘,使了个眼神叫她去劝架,安韵茹瘪嘴,放下了吃瓜子的手,于是还是好心过了去。
“沈凉!冷静!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打人!”
她还没过去,许观却把她给拦下,苦笑道:“这是沈凉的家事,安小姐就不要管了吧。”
“乱说什么?我连老婆都没有!”慧明吼道。他猛地想挣开沈凉,狠狠给了他脸上一拳!
陈茹芬瞪大了眼睛,看到沈凉被陈兵给推搡开倒坐在地上,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这暴发户爸压根看不上他们娘俩……
“不是,我真是你女儿啊。爸?你怎么就不信呢?”陈茹芬喃喃自语,从包里掏出了身份证,甚至户口本,以及乱七八糟地照片和小玩意儿。
陈兵表情扭曲,然后被那些东西给怼上了脸来,看到了那些埋在记忆里熟悉而又陌生东西。恐惧,悚然,排斥,然后是愤怒……
尤其是听到陈茹芬喋喋不休的指责时——
“你现在有钱了是不?你就不认我们了,爸,你太自私了。沈凉都还一直记挂着我呢,他大老远地跑到美国去就是为了找我,我俩今天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见你!想咱一家人好好聚聚,给我妈上个坟,你知道我妈死了吗?”
沈凉笑了,直勾勾看着他,咧牙的嘴角带着血丝。玄玉本来不是个心机深重的人,但这一幕在慧明眼里,他却变得妖邪又陌生。
尤其是眼睛,像活了一样,鬼魅而诡异。
杀了她吧……这是你的孽债,爷爷。
反应你也恨她,杀了她,你就可以摆脱了,你就可以释然了,你就可以真正地得道了!
还有我,爷爷,你也可以杀了我……
沈凉分明没有张口,但慧明确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充满着蛊惑而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幻术!
怎么会……他怎么可能会影响到我?!
玄玉的写魔眼什么时候到了这种地步!
沈凉发动了写魔眼,心底悲凉一片,他这双邪眼可以放大人心里的**。
他在赌,他在算,他知道自己不仁不义,他知道自己太缺安全感,他想知道慧明对他究竟是不是真心实意……
如果赢了,他将不计前嫌,跟慧明冰释前嫌,不管爷爷以前做了什么,杀人也好,死爹也罢,孙子都会原谅他。
如果输了……那沈凉,就跟这家人再无瓜葛。
众目睽睽之下——
慧明果然还是更爱他自己,他既被写魔眼操控,也被心底的魔给激发本色,他恨透了曾经卑微的过去,他讨厌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慧明再反应过来时,却已经看到了坐地上吐血的沈凉,而自己,手上则捏着个拳头,甚至还有气的残留……
许观搀扶着沈凉,忧心忡忡,而陈茹芬则在一旁面色惶恐,吓得六神无主。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望向这边表情各异,更多的都是惶恐不安。
“慧明师父怎么了……”年轻点的才这么问。
像什么安振东,诸葛卿,张紫阳,但凡对写魔眼有点了解,那简直就是背脊发凉,以一种刮目相看的眼神看去始作俑者沈凉。
沈凉被许观搀扶起来,脸色脆弱地跟他说自己没事。
唯独江忠书,呵呵冷笑。翻了个大白眼,把手里鱼竿一砸,然后附耳对江怜咬牙切齿,嘱咐道:“联系公关,要是纪检委打电话来问,老子肯定得跟这么一号神经病毫无关系!”
“我们往华南这边投了多少人力物力……”江怜皱眉叹气,然后掏出了手机打算联系人。
“那个沈凉……”江忠书眯了眯眼睛,哼了声:“从现在起你把他给老子盯紧了!妈的,好一出大戏,把我们搭的台全拆了。”
慧明愣在原地,看着自己拳头怔神,脑子里天雷一震,反应极慢地才意识到了什么——
他暴露了,还是在所有人面前,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没了,名声,身份,学识,乃至于财富……都没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沈凉!
他再抬眼,双目赤红,已有着走火入魔之兆,浑身上下运起功来,一阵罡气自他周身暴起,带着排山倒海似的压力威力化作了一拳。
同时,白长生的写魔眼也运转起来。
“你这小杂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枉费老子对你一番苦心栽培!”
慧明恶狠狠怪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反正老子已没了回头路,临死之前,那就是要彻彻底底宰了这孽种!
那一拳向玄玉击去!
旁边的陈茹芬看到,害怕被误伤拔腿就跑,他站得离许观很近,有点被挡住了去路,于是不管不顾推了他一把,那一拳迎上了许观!
……陈茹芬你!
沈凉瞪大了眼睛,主要是这一幕太过眼熟,像极了上一次许观救他的动作,给吓出了应激反应,也忙地扑过去。
错开了,好在都没事,两人滚到路边。
慧明师父见之,怪笑一声冷笑,挥手,一记光拳飞向了陈茹芬,她倒地呕血,回头喋喋不休:“我不要你钱了,爸,真的,看在我是你女儿的份上,你饶了我吧,我知道你从来就讨厌我,我回美国去,再也不出现惹你讨厌……”
“别说了!快走!”沈凉突然暴喝一声。
他忍着哭腔,然后挡在了陈茹芬面前,对慧明恨声:“从今以后,你我再无任何情分瓜葛……”
陈茹芬瞠目结舌,从未想过,这个跟捡便宜似的便宜儿子,竟会如此对自己,甚至肯舍命相救。
沈凉这边,他也没预料到慧明会真的恨毒了自己,而后,抬眸,又迎上了他的写魔眼!
这下是术的较量,精神力的比拼。
往事如烟,慧明的慈眉善目历历在目,他们也曾度过一段很纯粹的师徒情谊,只可惜,那一切都是在沈凉的写魔眼没有暴露之前。
自从沈凉第一次中幻术之后,他们师徒之间,爷孙之间,那点为数不多的恩怨情仇,都只变成了恨,和算计……
真抱歉。何苦起这样一个名字?
此生凉薄,沈凉人如其名,与家庭亲情有缘无份。
他心痛到窒息,带着扯断鱼线般的皮开肉绽,释然与痛苦纠缠,放下与重生决绝……沈凉终于认识到,他真的没有被这样家庭里的任何人爱过。
难鬼命,一生厄难,六情淡泊,与亲无缘,是最适合活出自我的修道之人。
沈凉嘶吼一声,大彻大悟,猛地喘息,流下一行清泪,而慧明那边,那只唯一的写魔眼血泪划下,已经失明了。
“我知道,我明白,我会永远陪你一起。”沈凉心神脆弱,而后忽地肩膀一紧,被许观给搂了搂上来。
所有人目睹着变故,不好插手。
慧明捂着那只眼睛,声嘶力竭,慌乱惶恐,他彻底崩溃,这只眼睛是他唯一可以倚仗的手段,他这下一无所有,他这下一文不值……
“怎么办,我怎么办?”慧明忽地陷入癫狂,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身罡气四散,吼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收手吧师父!你真的无路可退了!”许观神色一凝,手指掐了个决喃声:“灵虚指……”
“不要,这种私事,让我自己来。”沈凉又挣扎地起来说:“打爷爷这种事,名声不好,还得是我自己来,你看着就好许观。”
许观看向这个人,一是心疼,二是动容,他的沈凉还是那么好强,那么纯粹,哪怕是遇到了再苦再难的破事,也能整装待发,一无既往,勇往直前,去坚定心里的善良。
慧明又是一拳杀来,疯疯癫癫,六亲不认,那一拳带着更深更强烈的杀意,在沈凉微颤的瞳孔里被无限放大——
然而,下一瞬间,毕生难忘。
陈茹芬忽地泪流满面,破涕大哭,灵魂深处的脆弱和柔情终于被触碰,她幡然醒悟,冲过来挡下了那一拳,口吐鲜血,糊湿了沈凉半张脸。
她倒在沈凉怀里,摸了摸他,轻声:“妈错了,儿啊,妈真的……对不起你,妈妈忘了,真的,妈妈忘了太多事,妈这辈子也过得不好,妈不知道怎么办,真的不知道……妈,爱你。”
陈茹芬没了呼吸,死了。
“妈?”沈凉愣住了,呆呆的,没反应。
然后良久,抱紧了她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哽咽低声:“妈……妈妈……”
许观双目泛红,转脸怒目看去,咬牙恨声:“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乾坤八门生死门——施术者一生也只能用一次,而你,写魔眼白长生,经历了两次。”
“你何其幸运。”慧明还来不及反应。
只见倒地的陈茹芬双目一睁,张嘴大开,从里面分离游走出的丝丝红气,组成了一副她身前的形状。
不过完全没有人气,神色扭曲,恶毒狰狞,带着滔天的怨气和愤恨。
咆哮着向慧明嘶吼而去——
慧明回头,还来不及反应,已被那红色女魄给抽走了全身的气,再然后,她扑杀了过来六亲不认地蚕食着自己的灵魂。
只在顷刻之间,慧明脱力倒地,七窍流血再无活人的气息。
沈凉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哭得头昏,心里似乎被万刀捅杀过,同时他不知所措,漫无目的,回头。
“沈凉……”许观轻声唤他,气喘吁吁,精疲力竭,才刚刚站起来就瘫软在了沈凉怀里。
“观二……我,我好难过。”沈凉喃喃自语着,同样地抱紧了他,但却又被法术耗费了体力的许观给抬手顺头发。
“过去了,别怕,都过去了。”许观说。
改了很多。[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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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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