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倚高楼,书清殿。
昭明帝微蹙着眉,双眼盯着一份奏折,提笔深思许久,却是迟迟不批。
忽然,他将手中的紫毫搁在一旁乌色砚台上,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站在门边的旁总管像是听到了叹息声一样,轻轻走近,提起手小心翼翼地将桌上白玉茶杯斟满,一脸忧色,微鞠着上身,说道,“皇上,子时了,明天还要早朝。”
昭明帝起身,负手步至窗前。空中明月高挂,书清殿四周苍树长出的树梢,竟挡住了白月的些许身影。
旁总管赶紧拿起一件浅黄色大衣,亦步亦趋。
“皇上,夜深转冷,窗前风多。”旁总管将外衣披在皇帝身上,退到一边。
皎皎月光临撒,昭明帝脸上却都是忧愁之色。旁总管不敢过多抬头,只是微微侧视着面前这位云岫国天子。他发现,长公主与昭明帝长得,竟有七分相似。只是,昭明帝那苍白稳重的脸上,藏的多是帝王之术与忧然惆怅,而长公主那眉目如画的脸上,更多的却是运筹帷幄与明朗旷达。
“窗前的树太高了,挡住视野,明早让人砍了,换一棵吧。”昭明帝突然开口说道。
“是。”旁总管回道。
昭明帝仰着头,微闭着双眼,月光撕在他的面庞上,平添一股威严凛凛不容侵犯的君王之气。蓦地,一声长长的叹气声,很不协调地从这位云岫国的皇帝口中缓缓发出,像是要把陈年积累的所有忧愁苦闷,全依仗这一声“唉……”,倾泻而出,在月光的照射下,消失殆尽。
旁总管心莫名的纠痛了一下,他紧紧地双手作揖状,轻声道,“皇上,保重身体。”
昭明帝还是小皇子时,他便从小伺候这位二皇子的起居饮食。那时,他还是个小太监,而昭明帝,也只是个寻寻常常的二皇子,贤德有礼。先帝,对他这位排行第二的皇子,总是彬彬有礼,既不是讨厌也不是喜欢,也非淡漠只是不够亲近。而二皇子,对先帝,也不像一个孩子对父亲有敬佩、亲昵,更似一个臣子。随着二皇子的长大,旁总管愈发觉得,这父子二人,与其说是父子,更像是君臣。
最是无情帝王家。旁总管觉着,身在帝王家,本就不能与普通百姓相比。父子之情,民间习以为常的东西,对于帝王之家来说,本就奢侈。既为父王,为父更为王;既称儿臣,是儿更是臣。如此想,旁总管便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
只是,长公主出世后,随着墨荧惑的成长,即使自己并非是伺候这位公主殿下起居的太监,他也能明显感觉到,先帝对长公主殿下无比喜爱。更确切地说,他从先帝对长公主的眼神、抚摸、语气、教训等等一举一动中,看到了身为一名人父应有的样子。
许是,女儿终究与父亲贴心。
况且,二皇子性格使然,待人待物总是不显山不显水,温文有礼。平时也很少与其他皇子玩乐,总喜欢一个人抱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古书阅读,四书五经已然不知给翻阅了多少遍。虽然先帝与二皇子两人不怎么亲近,太师傅们却还挺喜欢二皇子的,在上书房学习的几位皇子,就属这位二皇子学得最是投入,最是津津入味,完全不用督促。
“旁总管,大王爷回来了。”昭明帝恢复了神情,依旧望着窗外,问道。这虽是问,更多的是一句陈述。
旁总管手抖了一下,立马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赶忙道,“夜间刚回到,怕皇上歇息了,不敢打扰,大王爷便未进宫觐见,想明早早朝再拜见皇上。大王爷托人与奴才说了声,说皇上问起,便如实同皇上禀报。”
昭明帝微微点了下头,说道,“大王爷,素来识大体,懂得顾全大局。这些年,还好有他在身边相助,提出许多中肯的建议和方针,才使得云岫国兵强马壮,粮草无忧。”
旁总管一脸憨笑,他已然步入知非之年,头发灰了一半,说道,“是皇上英明,懂用人。”
昭明帝轻声地笑了一下。他知道,旁总管说的懂用人,不单单指墨启明。一句话,夸了自己,夸了大王爷,还夸了许许多多为云岫国出谋出力的文武百官们。
“大王爷有没有说些什么?”昭明帝忽然问道。
旁总管似乎知道皇上要问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怯声说道,“大王爷说,七王爷,带士兵追击北蛮人,跑出关外去了。”
“胡闹!”昭明帝一听瞬时大怒,后背震了震,几乎是吼出来的。
“皇上息怒。”旁总管早料到皇帝会发火。不止他料到,大王爷也料到了,不然他不会提前让府里的人把这事告知自己先,显然,他是猜到了,皇上若问起自己从北部边境回来的事,肯定要问起这个的。
先帝在位时,自龙大将军战败后,便下旨,北部边境,严守不伐,所有将士,不得出关百里以上。昭明帝即位后,沿袭先帝做法,尽管北部边境将士多次上书,一腔热血精忠报国请命北伐,昭明帝不仅一一斥回,还多次下旨,谁再敢上书,军法处置。至此,北部边境将士都只能敢怨不敢言,奉旨固守。
唯有七王爷墨重华,年轻气盛,倚着帝王血亲,多次追击匈奴至百里外。
昭明帝强遏制帝王之怒,眉宇间除了郁郁丛生的火气,还闪过一丝森然。少顷,昭明帝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只是语气冷淡,凛凛对着旁总管说道,“你去一趟北部边疆,罚北定侯半年俸禄。顺便,替朕当面问问北定侯,北部边塞风大,他是不是把朕的话都当耳边风,给吹走了。”
“奴才遵旨。”旁总管忙屈身回道。
昭明帝侧首,看着旁总管,面无表情地说道,“对着七王爷的面说。”
东凉城下,云岫国边境。
墨荧惑骑着马,慢慢地来到那棵桃花树下。近些日子,无事,她总会来这里看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棵桃花树会忽然消失,就像它的忽然出现。世间美好东西的出现,本就应当心存感激,只是既然能抓住一点,哪怕一点,也可动人心扉了。
从小天潢贵胄,相比皇子,她得到的偏爱是最多的。记得有一次,墨荧惑在自己的后花园舞剑时,父皇经过,很自然地就接过她手中的剑,耐心地给她讲解比划;墨荧惑从小天资聪慧,一语便通。父皇当时大笑道,长公主,最像朕了。
这双本是持卷拈棋抚花的手,终是接过了他的剑,成就了一把白月银枪,在这黄沙之处,沾满了红。
只是,三千灰丝,还是一夜成雪。
突然,墨荧惑看到不远处,有一人一马,亦是缓缓地走了过来。
“赵澍。”墨荧惑看清来人后,唇角带笑,朝他招了下手。
那一人一马本有往回走的趋势,给墨荧惑这么一喊,只能悻悻地走了过来。
墨荧惑见赵澍走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身子往前斜倾,一只手支颌,手肘轻靠在马背上,笑道,“赵澍,你不会还在生本将军的气吧。”
她忽然觉得,以前做的那几个梦,真的是荒诞无比。
一人一马,侧目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方才为何不来用营帐用食?”墨荧惑见他不说话,也未多惊讶,继续问道。
军营用食时,墨荧惑这位主将,常与两位副将共同在将军营帐吃饭。她向来不喜一人吃饭,常要喊上二人,同时,还可在用膳时间,商讨下打仗的事。自赵澍来后,墨荧惑也常喊上他一块前来。
一人一马,抬眸望着满头的桃花,还是不回答。
墨荧惑把右边眉挑得更高了些,依旧一只手支腮,另一只手连缰绳都懒得拿了,慵散地抚在马背上,依旧笑道,“赵澍,你不会是与本公主一样女扮男装吧。”
战马上的人总算有了反应,转过头看向旁边人,只是恶狠狠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
墨荧惑给这一瞪,心一颤不自觉地背脊凉飕飕的,心想,还好他是受了先帝所托来帮助云岫国的,否则自己真要给他狠揍一顿。
轻呼了口气,收了笑意,总算严肃许多,轻声说道,“那个,射箭那会,我真不是有意的,抱歉。”
墨荧惑其实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过分,不单他,其实军中,除了赵澍,其他将士应当都是如此认为的。不过,墨荧惑知道,赵澍不这样认为,他真的是万分在意的。
赵澍收回了目光,颔首,微微自然上翘的睫毛沾着月色,竟比平日多了一份清秀俊雅,抿紧双唇,有顷,终于开口,轻声说道,“将军,石灵国一日不灭,我便会一直在你旁边。你……”
他忽然顿住了,眼神无比坚定地注视着墨荧惑,继续说道,“你,不能随便触碰我。我来你们这里有好些日子了,也明白将军这的习俗,只是劳烦将军,也理解赵澍那里的习惯。”
他说得无比认真,墨荧惑听得无比认真。
若不知这二人谈话内容,还以为他们是在商量何等重大军机事务;远处轮岗的士兵们,眺望着这二人,表情不觉给影响,变得严肃许多。
过了好一会,墨荧惑才反应过来,把手背放到唇边,用力咳了一声,郑重说道,“放心,我明白了。”
桃花瓣轻飘落,抚过墨荧惑眼梢处那颗朱砂痣,墨荧惑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端庄雅正无比的赵澍,声音极细极轻,弱到只有自己听到,“你,也可不能随便碰我。”
赵澍突然双手握紧了缰绳,似乎是听到墨荧惑说的话,不解一脸严肃问道,“你说什么?将军。”
墨荧惑笑了笑,“无事,无事。”随即抬手,接住了落下大半的桃花,感叹道,“这花,总有一日,也要枯萎的。倘若一直盛开,多好。”她揉了揉眉心,上身直立坐稳,瞳孔藏着一对月色朦胧的深渊,与方才判若二人,突然开口问道,“那黑玉骨灰盒如何了?”
赵澍:“三日后,将军便可攻城。”。
墨荧惑嘴角浮起一丝黠笑,“再不攻城,我那皇帝弟弟可要坐不住了。”
她已经收到了几封书信,信中内容多次提起,朝廷百官多次要皇上立马下旨,攻打东凉国。其实,就是要长公主,立马出兵,攻入尘城内。
书信均是出自墨荧惑府内沈嬷嬷之手。
看来,东部边境的情况,朝廷上下清楚得很。幸是昭明帝知道内因,否则真如一些官员暗地里说的,长公主,这是占着功高,故意的。
“赵澍,黑玉骨灰盒子里面到底放的是什么。”墨荧惑道。
赵澍微微蹙眉,略一沉吟,说道,“将军,这个日后我再带你去看。现今,我没办法与你们解释。”
墨荧惑颔首,她知道他所说的并非假话。
“将军,你还记得之前在玄石阵内,你问我的一个问题吗?”赵澍似是想起了什么,眼光平静如水,落在了墨荧惑双眸。
墨荧惑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其实,自打从玄石阵出来后,她一直想问,只是一想到自己在石阵里面经历的事情,不知为何,总觉得莫名的丢脸与窘迫,特别是一想起赵澍当着她的面解腰带,她有时更衣摸到自己的腰总有种异样感,当真是匪夷所思。所以,墨荧惑不愿主动提起这事,几次好奇,看到赵澍想开口问,总是给胸口的几次狂跳给生生咽回喉咙里去了。
现今,赵澍主动问了,墨荧惑稍控制住内心激动,故作淡定,颔首唇角微扬道,“嗯,石阵内,你说那个红衣女子,是幻觉,又不是幻觉。”她顿了顿,沉吟道,“如果说那红女子不是幻觉,那被你一脚踹晕死在屋子里边的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墨荧惑一行人从石阵出来后,她故意往地上看一眼,那红衣女子已然被五花大绑捆缚在角落里,而且她还特地问过书容,这女子一直在此处。
“如此说吧,幻觉,是因为她不属于现在;不是幻觉,是因为她并非你幻想出来的。”赵澍道。
墨荧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赵澍沉吟有顷,继续说道,“其实,你在石阵看到的景象,有些是幻觉,有些却不是。只是,当时情况比较急,一时半会很难与你们解释清楚,便只能说所见的都是幻觉。如此说,于当时是最好的。”
语罢,赵澍看着一旁沉静托腮,陷入深思的墨荧惑,星眸微含,英眉微蹙,冷漠深邃,低头不语,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须臾便言道,“将军,我们到你营帐去,我再与你细说。”
墨荧惑颔首道,“行,走吧。”
不管赵澍说什么,墨荧惑发现自己都不会去问原因,她总觉得他每做一件事,定都事出有因。如若一个不沾尘事的君子,忽然去触碰了什么,都是深思熟虑,绝非无意为之。
二人并肩不语,骑着马,往帅帐方向走去。
军营中,不远处,公良忠看着二人走进营帐去,目光复杂地落在了赵澍的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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