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全暗，坊肆间已张罗起一盏盏灯笼，往来熙熙攘攘。
小红楼里的戏台已经搭好。台下约有六十张座，此时却挤了近一百多人。坐最前排的几个妇人个个衣裙华美，一水儿都是拔尖的美人，十分惹眼，正互相说笑。
一个摇着团扇，好奇道：“这许宝生的戏真这么好呀？我还是头一回听呢。”
另一个拿丝绢的，回头笑道：“周家妹妹，哪止你是头一回，咱们可不都是呢！这许生在北方红透了半边天，如今才刚下江南。要不是托了宋依依的关系，咱们这几张票子可难拿呢！”
“哦！”那摇扇的听了，又张望起来，“说起来，怎么还不见依依姐呢？”
那拿绢儿的扬眉：“喏，可不就来了！”
.......
但见一个女子款款而来。
她头梳随云髻，斜插珠簪，一身梅花百水裙。一对柳眉，双目含情，举止间有一股天成的风流，惹得行人多瞩目。
“这是谁家的娘子？真是绝色啊。怎么从前不知江南有这样的人物？”“好像刚渡江来的，不知是哪家的。”
宋依依只是低眉而过，轻盈得如一阵微风，对那些议论一概当看不见。来到座儿前，才笑道：“刚和王姐姐去买衣料子，时间一下过去了，差点儿赶不上了呢。”
众人这才看见她是与另一女子同来的。
那王氏也是个风韵美人，在宋依依身边竟黯然失色了。
好在后者浑然不知，正笑得合不拢嘴：“依依说初到江南不知去哪里买衫，我便带她去宏祥绸缎庄，岂知那赵老板竟是依依在江北时的旧识，给咱们一概削价。依依只买了两件，我倒不知不觉买了一大堆！”
宋依依抿嘴笑：“怪只怪王姐姐自己是个衣架子，试这个也好，那个也好呢。”
王氏掩嘴：“哪有。”
“对了，周妹妹，”宋依依正笑着，又回头向侍女索了件物什，“今天我看到这双鞋子，就顺了过来。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啊？”拿团扇的周宛儿愣了一下，忙忙地接来，打开一看。是一对月白色的绣花鞋，纹着几片海棠粉花瓣儿。
她又惊又喜，叫道：“姐姐怎知我喜欢海棠花？”
宋依依也有些惊讶：“我不知道呀，就是看着一下想起了你。”
“真好看，谢谢姐姐。”周宛儿爱不释手，忽然又想起，“啊是多少钱呢？娟儿，我的荷包——”
宋依依忙拦住：“不用不用。赵老板说这是店里最新的花样儿，还没开始卖呢，只是试打了几双。你要是喜欢，回头等他定了出来，我再让他送两双到你府上去。”
周宛儿脸有点红：“那怎么好意思呢？”
宋依依搂了搂她的肩，亲密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一个女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还好认识了你们这班姐妹，心里才定多了。这能为你们做点什么，我真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
宋依依到家时，已入夜了。
她一下轿，先问来迎的侍女：“今天......”
侍女摇了摇头。
.......
宋依依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低眉往里走。侍女边扶边道：“不过大公子倒是过来了，正在偏厅等着呢......”
“司徒大人别来无恙啊。”
宋依依信步入门，盛装未换，耳上的绿玉坠摇了摇，语气却十分疏懒。
苏昀起身：“依依姐。”
“别，我可当不起。”宋依依甚至懒得看他，坐下。
苏昀一笑置之，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上。
“我已经和主公说了你的事。主公很高兴，让我送这五千银票来，总不能叫你蚀本为我们做事。”
宋依依嗤了一声：“我可不是为你们做事。”
苏昀笑道：“是，依依姐是为自己高兴才南下结交当地士族，也是高兴才把许生拐来江南，还有收买那绸缎庄的老板，垫上给朋友们削价的钱。”
宋依依白了他一眼，没理会。
苏昀将银票放在桌上，用杯子压住一角，压平。
“今天阿骏把卢家的人收拾了，事情干得很漂亮。”
宋依依脸上微动，仍不说话。
“我们手上的人事已经了结得七七八八，就盼着能在你这边，借几个朋友用用。”
宋依依哼了一声：“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苏骏的意思？”
苏昀眼睛也不眨一下：“自然是阿骏。除了他，还有谁敢劳动你呀？”
“那他自己怎么不来？”
话一出口，她有些后悔。撇开目光，哼道：“一点诚意都没有，有这样求人的吗？”
苏昀叹气：“他是想来，就是不巧家里刚来了两个人，一时半会儿有点走不开。这样，我让他明天......”
宋依依打断：“是什么人？”
“哦对，你也认识的。”苏昀一脸刚想起来的样子，眨了眨眼，“就是那个阿裳和小玉呀。两个丫头一声不响地自己跑来了，今天刚把东西搬进阿骏的住处......”
“什么？”宋依依腾地起身。
苏昀忙安抚：“你别生气。她们大老远的从洛阳来，阿骏总不能让她们住客栈吧。”
“这个混蛋。”宋依依咬牙切齿，“来人，给我备车！”
侍女见主子暴怒，吓得不轻，忙劝道：“都这么晚了，主子要不明天......”
宋依依哪里听得进去，拎起裙摆就往外走。
“宋依依。”苏昀在身后叫道，“你当初决定和他在一起时，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不是吗？”
宋依依不由身形一顿。
身后人又叹：“他与你不同，这半生全是顺风顺水，受尽上天宠爱——你别和他太计较了。”
她咬了咬嘴唇，迈出门去，抛下句——“要你多嘴！”
.......
偌大的庭院里一轮明月高照，树影婆娑。山石之间，一片水汽氤氲之中，传来一阵阵扑腾的水声，夹杂着欢笑和叫闹。
一个女子娇滴滴地道：“你耍赖！说好了，我喝一杯你要喝三杯的呀。”
苏骏左右各拥一个女子，眼有醉意，随手亮了亮杯底：“你看看，我怎么没喝？”
那女子却不依不饶，撒娇道：“将军大人当然是用大盏的，小女子才用小杯。你这个根本不作数的嘛！”
一只纤纤玉手便伸过，取了酒壶。
“那么大人是要金盏呢，还是银盏呢？”
“说什么呢。啊——”劝酒的女子抬头，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依依姐！”
哗啦的一阵水声，两个着亵衣的女子急急起身。
宋依依将岸边的两条披巾，随手抛了过去，冷冷道：“两位妹妹千万别着凉了，不然一会儿你们大人又要心疼了。”
“那我们先退下了。”两个女子连连道，裹了披巾便狼狈地跑开了。
那方汤泉之中便只剩一个苏骏。
他上身**，双臂展开地靠在岸石上，懒洋洋地看着，不阻拦也不说话。
二人对视一眼。
宋依依一声不吭地开始除衣物，一件又一件簌簌地滑落在地。最后退下绣花鞋，她光脚踩进水里。
就在那一瞬间，苏骏一把揽过她的腰身，一起沉入池中，激起巨大的水花。
.......
池水冷得惊人。她睁不开眼，头发也被水流冲散了，可是很快就摸索到他的身体。
那具她无比熟悉的身体，每一块肌肉、骨骼，每一条伤疤。她摸到他胸口那条差点要了命的刀伤，她曾经包扎过、亲吻过，掉过眼泪。
她环住他的脖子，然后——很用力地咬了他的肩。
她知道他疼了，因为他的身体忽然抽搐，伸手去抓什么。她才不松口，更用力地咬下去。时间在水里变得漫长，长如一生一世。
终于哗地一声，她浮出了水面。他用双手横抱着她，肩头都是血，全身答答地滴水。她闭着眼，笑了。
.......
回到房里，宋依依换了一身宽松的素色寝袍，仰过头，让侍女擦拭她的长发。苏骏在屏风外让人给伤口上药。
“有人好安静啊。”宋依依语气闲闲的，嘴角却悄然上扬。
“拜某人所赐。”外面的人显然没什么好气。
宋依依起身走出，自然地接过药膏，示意左右退下。她挖了一勺药，冷不丁地拍在苏骏的伤口上。后者浑身一震，忍不住吼道：“干什么？”
宋依依怪道：“咦，将军大人是怕疼么？要不奴家轻点儿？”
苏骏翻了个白眼，忍着。
宋依依偷笑，继续用大手劲上药，一边逗他说话。
“所以这琅琊王有什么好？从前其他什么王的找你，也没见你理过。”
苏骏忍着对方的辣手，尽量语气放平又放平。
“没什么特别的。不聪明也不蠢，在司马家排不上号，所以中原之争没他的份，现在就是附在太傅东海王那一派下面。”
“那你怎么就跟了他？”
“苏昀一天八百封信地来催，急得上火。我能不来么？”
宋依依突然火大：“哼，就是为了你哥，你把我一个人抛在洛阳！这件事，我跟你讲——还没完呢。”直接就掐了他一把，血又渗了出来。
苏骏深呼吸，再深呼吸。“那你想怎么样？”
“答应我三件事。”
“说说看。”
“第一，不许再丢下我。”
“嗯。”
“第二，你在外面怎么花天酒地都可以，但不能带回家。”
“合理。”
“第三，我每天睁开眼就要看到你，公差除外。”
苏骏想了想：“行，答应你。”
为了他这点犹豫，宋依依又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苏骏眉头皱成了一团，火气濒临爆发边缘。“你还有完没完了？”
宋依依心满意足：“完了呀。”拍拍手，扬声道，“进来帮大人包扎吧。”
她步子轻快地走向屏风。
一个小厮在身后叫起来：“怎么出了这么多血！快拿纱布来。”
宋依依哼起小曲儿，坐回镜前，继续抹她的珍珠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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