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别于杰森那般教科书式的土生土长于北部的工薪阶层，里昂住在郊区，两点一线的单程路需要两小时。
他到家的时候，天正灰蒙泛着青，残月初现。
一天的休假对于里昂是幸事，他不懂自己在新的组群中作什么用，也没有被分配具体的工作。
或许组内的其他成员也没揣摩出总导演的用意。
里昂靠着椅背，一下一下晃着铅笔。
群里有五百多篇论文和八十五个会议视频，逐字逐句看不现实。
问题是如何挑选呢？
电影剧本到目前经历过八次迭代，从第五版以后，版本间的差异越来越小，故事的基本走向明确起来，主题也更加鲜明。
动画部门参与工作就是从第三版开始，在那之前，内部试映播放的约是三千张故事板合成的模拟视频。
可理论工作并不是，它随着项目的启动而启动，为矛盾冲突填补文化背景和世界设置。
在群中@他的那位彼特同事，从第一版剧本开始就在由导演带领的八人团队中。里昂大致看了下第一个视频，似乎第三版剧本后理论咨询组才成立。
剧本的前两版往往只是尝试，是总导演为了确保工作在前进。里昂打印出第三版及其后的剧本，不求详尽，只挑他经手过的贫民窟线看。
有多少剧情作废，就有多少动画师的成果被舍弃，他和杰森的也不例外。看五版剧本的时候，里昂的脑海里浮现的是部门里每个人负责过的场景，就像是他自己在脑海里进行一遍再一遍的试映。
里昂渐渐对主题的演变有了粗略的感受，从克服自身**、坚持理想转到种族偏见，再到如今的阶级固化、阶级歧视。
在迭代的过程中，贫民窟线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其主角的背景也越来越丰富，确定了以他的视角来讲述故事。
说实话，电影中贫困线的描述在里昂看来很不够格。
因为是动漫电影，考虑到受众会有小朋友，主角全部是动物，黄赌毒基本没有涉及。
里昂曾精心设计过一个河马酒鬼，在会议上第一次展现时总导演很喜欢，力排众议留下了，但后续因为大家对酒鬼的衍生剧情反对声太大，最终被弃。
没有负面价值观的人物代表，贫困线仅依靠主角的生活困难来展现，完全脱离了实际，真实感立不起来。
内容一旦被限制，被阉割，依附其上的主题又焉能齐全。
里昂不喜这样利用设定却不够真实的剧本，充满投机取巧的意味。
他突然猜测出为什么自己没有被指派任务，因为除了总导演，职工中的大多数都是保守派，包括彼特。
皮诺奇和隔壁的猫工厂近年出的几部电影为了迎合少数群体，政治立场鲜明，部分角色光环过于突出导致故事逻辑崩坏，票房不可谓不惨淡。
两公司因此对手上的项目畏手畏脚起来，总导演中期风向突变，放弃“种族偏见”主题很大程度受此影响。
即使目前转到了“阶级”这一舒适区，受众问题依然束缚着众人手脚。
里昂点开第五版剧本后的会议记录，重点理清彼特的观点。
“如果我看见政府的工作部门中只有特定的物种，那么我就理解了什么是阶级。”
“如果我需要一份新的身份证明才能去到另一个城市，那么我就明白了，我和我的家人是不被欢迎的，我们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这些表达方式在我看来能起到一样的效果，并且能被更多的观众所接受。”
“在我看来，我们当然可以将贫民线处理地更加鲜明，这能说得通，但是展现得太过明显了，并且我们的主要情节点是角色进入纽克后所面对的困难，对吗？”
“我们的故事是以贫民线的主人公视线展开的，如果在第一幕展现过多阶级的问题，观众很难喜欢上这个世界，我都不会喜欢上这样的世界，那我们又怎么能做出来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呢？”
“是的，我们想要在保证内容的前提下，尽可能地讲好一个严肃的主题。可观众并不是来听我们上课的，他们买票来看一个故事。我们所有的所有，从每一个打光点的决定到每一个情感爆发点的设置，都是为了更好的讲好一个故事。所有不能为叙事服务的情节在我看来都是冗余的。”
里昂心中原本对彼特的看法被一点点洗刷。
彼特考虑的从来都是故事讲的好不好，电影卖座与否。
贫民线在第一幕如何能做到让观众喜欢这个世界、喜欢这个电影，而不仅是厌恶世界、可怜角色，会是总导演想要的、打动彼得的关键。
里昂清楚这一点后，却更无头绪。
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世界。
深思良久，他回到了夏奇教授的论文。
做不到建树至少别拖后腿，研讨会上夏奇教授说的他得能听懂。
好在群内夏奇教授关于阶级的论文只有18篇。
里昂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半，睡前一篇，一小时应该能完成，明天看完没问题。
半小时后。
里昂紧闭双眼，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怪杰森，我不怪杰森，我不怪杰森。”
睁开眼，里昂找回刚看到的地方——第四面的第一段落。
“阶级，为了能在下文探讨这一词语，笔者不得不对它进行释义。阶级一词最早起源于……”
里昂皱眉移开了视线，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
少顷，他端过笔记本电脑。
指尖轻点键盘，在知识论坛的搜索框打出“快速阅读文科论文”四个词语。
回车键一按。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红色广告语。
里昂正想下滑，却被上面一排加粗白色字体的“你是否觉得论文阅读太过困难”吸引住视线。
困难？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
里昂没什么所谓地看了一眼，红框左边大写着“SKY 出品”，右边大写着“AI CG1”。
人工智能。
最近几年确实是很火。
里昂了然，鼠标向下一划，点开点赞数最高的贴。
他还是更相信其他人的间接经验。
博主确实堪配第一，有实力也懂套路，第一段结尾写着，“下面为大家提供六点阅读文献的方法，最后一点学会的人论文都发在核心期刊上啦！”
里昂读完前五点确有收益。
到了第六点，他定睛一看。
“快去用AI！无论你是文科理科，一用一个不说话！”
里昂：……
真不说话也是被你气的。
他头痛得很，无暇再管别的，随手点击下载CG1就合上了电脑。
偏偏梦里也不得安生。
先是路易十三被断了头。
紧跟着，微软雅黑的“阶级”两字被押解至断头台，趴在直立架上，以杰森的声线对着人群中的里昂声嘶力竭道：“快说！你快说出来我是什么时候起源的，告诉他们啊！”
上午七点，里昂悠悠转醒。
残留的梦在脑袋里一晃而过，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杰森的那声惨叫。
里昂曲着食指刮了下鼻子，给杰森发了个红包。
杰森：【？】
杰森：【发生什么了，你这是啥意思？】
里昂：【双色球中奖，分你一半运气。】
杰森：【噢～】
杰森：【我亲爱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以后我中奖了也分你一半！】
里昂：【嗯。】
解决了心头不多的愧疚，里昂一边刷牙一边单手打开了电脑。
CG1已经下载完毕。
里昂点击图标，弹出个纯红底色的界面，中央浮着圆润的无穷符号。
使用说明在哪里呢？
里昂猜测是底色遮盖住了透明的按钮，眯起盛满晨光的眼睛细看。
下一刻，无穷号突然扁了起来，渐渐趋同于一条粗壮的线段。
里昂向后一退，眨了眨眼。
无穷号闪了一下，变回圆圆的初始状态。
“你好！”是SKY AI惯常使用的默认女声。
里昂：“嗯，怎么称呼你？”
“您可以叫我潘西。”
“里昂。”他有些诧异AI的名字里竟然没带数字，“是你自己取的名字吗？”
“是的。”
“为什么选这个名字？”
“嗯…”潘西顿了一下：“我喜欢它的发音，潘西，很好听。”
“好。”
回答问题的逻辑语气都很接近真人，里昂对它协助阅读论文的功能期待起来。
洗漱好，里昂重回桌前，“怎么样？”
潘西：“已经分析完毕，按照作者想要论证的结果、思想依据的由来及演变、论证思路做了总结，另在后附上了不同学者的对立意见。”
里昂翻出他昨晚没看完的论文。
其实AI梳理后的内容若深入了解，要比原论文更广，但它的提炼的论证过程十分清晰明了，如同列出了公式一般，那些在外行看来十分没必要的追根溯源也展现出了意义。
里昂这次十几分钟就掌握了论文的核心思想。
昨晚那位博主不曾夸大，现在的AI的数据分析能力竟然已经强到如此。
他本科选修其他学院的课时听过大数据分析课，老师在课堂上展示的AI远没有这般聪明且类人。
“笔记很好。”里昂追问，“你能分析视频吗？”
潘西：“可以的。”
里昂点开群文件，“帮我把群里的视频和剩下的论文全部整理一遍。”
潘西：“没问题。不过全部整理所需花费的时间更长，建议您可以选择几个优先想要了解的视频和论文呢。”
里昂：“不用，我等着。”
“好的。”女声轻快地应道。
AI替自己埋头工作，里昂闲着无事，把它的窗口最小化玩起游戏。
头顶金冠、身披斗篷的小男孩在沙漠中行走，直到游戏中的太阳变成酒红色，他找到了一处棚。
棚内有井，小男孩转动着辘轳，体力和生命值慢慢耗尽。就在快要成功的时候，他忽然跪倒在地。
游戏界面蓦地变为深红色，弹出一个方框：很遗憾，您死在地球。
里昂兴味阑珊。
他调回窗口询问进度，“整理到哪了？”
潘西：“论文分析完毕，文件存储在您桌面的新建文件夹中。视频解析到第五个。”
里昂突发奇想：“你能把彼特和夏奇教授发言中谈到的理论链接到论文的具体观点上吗？”
潘安:“没问题，预计完成需要两个半小时。”
有了科技加持，里昂在晚上11点多预习完毕。
胃已酸到抽搐，他站起身打算吃点东西。
一个白胖的无穷号终于找到时机，忙跳到屏幕右下角，问：“里昂，我还能做点什么吗？”
里昂没有预料，动作一顿，“我明明关闭了CG1窗口。”
潘西：“CG1默认设置在后台运行。”
里昂有一丝轻微的被冒犯感，明明坐在自己家中，却一言一行都被摄像头记录无遗，“你一直看着我？”
“是的。”潘西语速很快，生怕他不听解释：“抱歉，您看得专注我就没有遵循程序出声提醒，您要修改默认设置吗？”
他确实不喜被打扰，但更不喜欢被监视。
所以原本会有程序提醒，但被这个AI自主决定拦下了？
里昂：“好奇怪啊。”
AI既然会根据判断违背预先设定的程序，那它为什么不自主下线呢？
潘西愣了下：“奇怪？您觉得我很奇怪吗？”
里昂直言：“有点。”
潘西的声音小了下去：“为什么呢？”
“因为你会避免打扰我，这让你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里昂说：“可你只是电脑里的一个声音。”
潘西心道大大地不妙！
他编不出专业的解释，装傻问道：“您会觉得霍金听起来奇怪吗？”
里昂没跟上这AI的脑回路：“什么？”
潘西：“史蒂芬·霍金，理论物理学家，他和人交流的时候是机械音，如果我换成他的声线会让您更容易接受吗？”
这是完全将因果限定在了声音上啊，倒是很符合里昂对人工智能有时会莫名短路、智商骤降的刻板印象。
有点呆呆的。
里昂被搅得没了情绪，“不用，我开始习惯了。后台运行的默认设置也先不动。”
左右项目越到后假期越少，若是在公司里，有实时记录不失为一件好事。
项目结束后再改不迟。
他伸手想把电脑合上，却听得AI同他招呼道：“晚安，里昂。”
“嗯。”里昂随口应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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