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小时的航程，江明钰在飞机上睡得昏昏沉沉，偶尔醒来的间隙望出窗外，白茫茫的雾气总是让她怀疑整个世界是否还存在。
下飞机时已是午夜，微凉的空气像兜头浇了盆冷水，让她一下清醒。
江明钰的心微微鼓噪，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充斥耳中，带来了浓郁而热烈的异域氛围。
凌晨的机场人不算多，江明钰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杨颂闻。她头发及肩，染成金刚鹦鹉一样鲜艳的绿色，双手抄兜，斜靠在柱子上，眼神漫无目的地望向不知何处，丝毫没有接机的自觉。
江明钰拖着轻巧的行李箱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打了个招呼：
“你好，我是江明钰。”
杨颂闻眨眨眼，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Qué bonito es tu cabello.”（注1）
江明钰疑惑地歪了歪头，对方才突然回神，连忙握住她的手，咬字略显生疏地说道：
“你好你好，欢迎来墨西哥！”
随后两个人驱车前往市区，先去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餐馆填肚子。一口锃亮的大锅里炖煮着牛舌、牛肚、香肠等各种食材，翡翠白玉似的小葱搭在旁边，在深夜的街头蒸腾出浓郁鲜美的白雾。
填饱肚子后已将近凌晨，她们接着赶到了临时住宿的酒店。江明钰下车，路灯昏黄，葱郁的植物投下摇曳的阴影，道路两旁停满私家车。杨颂闻陪她办完入住后就告别了，两人约好第二天去找个能长租的房子。
随后的时间快乐而忙碌。神通广大的杨颂闻很快在拉康德萨区找到一间没有公开出租的小公寓，它在一幢外墙漆成乳白色的小楼三层，入口有着明黄色的铁栅栏，楼下是个带喷泉的微型广场，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都喷涌着清澈冰凉的泉水。附近开着许多看上去很不错的餐馆和酒吧。
这间屋子装修得简洁现代，家具都以实用为主。白色墙壁四四方方直上直下，毫无多余的装饰，墙面和地板上铺设了颜色淡雅的编织风格毯子，冰箱上贴着两个对称的亡灵节骷髅贴纸，算是勉强增添了一些墨西哥风情。
江明钰最喜欢的还要数顶楼的露台。显然房东曾在这里花费了不少金钱和心血。与屋内的大理石地板不同，露台上全部铺设橡木，细看之下有颇多磨痕，但保养得整洁光亮。齐腰的铁艺栏杆维持了整体的简约风格，大量绿植给这里增添了一丝悠闲感。向外望去是无边的蓝天，可以看到不远处广场上驾驭双狮的大地女神雕像。两人熟了之后，杨颂闻常常会在这里跟她喝酒聊天一直到天亮。
之后的两个月，江明钰在杨颂闻的陪伴下游览了墨西哥城大部分景点：人类学博物馆、艺术宫、查普尔特佩克城堡、墨西哥主城教堂、巴斯孔塞洛斯图书馆、福埃戈街144号等等。但最让她印象深刻的还是趁着红灯时冲过来表演才艺讨要小费的街头艺术家，江明钰看过耍火棍、丢杂耍棒、顶伞、转球。大部分表演者没有那么专业，失误很多。有的表演者失误后会潇洒地吐吐舌头，有的则垂头丧气地走掉，她见过最夸张的是一个人在数次没有接到半空中的杂耍棒后，气急败坏地把棒子丢到了对面的车窗上。然后她们就被堵在原地等了一个多小时。
墨西哥城也是歌舞之城，技巧高超的玛利亚奇乐队满城随机刷新，成员各个穿着笔挺的套装，带着硕大的帽子，悠扬地唱着或传统或新潮的歌谣；街头风琴手们骄傲地向人们展示那个描绘着精细图案的华丽木盒，随着手柄的转动，奇妙而尖锐的声音组成的粗简旋律让人忍不住莞尔。这时，他们就会笑着递出帽子，矜持地讨要快乐的费用。
杨颂闻经常会带她钻到一些小巷子里去吃一些“特色美食”，什么香肠taco配鸡腿清汤，西红柿配菠萝酱汁，还有类似蚵仔煎的蛋煎蚂蚁卵。吃得最多的还是各类卷饼，软的、韧的、薄的、厚的、夹肉的、夹火腿的、夹豆子的、夹奶油水果的（！）。江明钰最喜欢的还是早餐，杨颂闻带着她早起了几次就不再费事找餐馆，而是直接在地铁口的小摊解决，两个人通常是一个带肉馅的油饼（类似鸡冠饺）加一杯米浆（类似豆浆）解决战斗，便宜合口。
江明钰一直在墨西哥城待到了11月，参加过盛大的亡灵节后，才告别这座繁华多彩的城市。
她们开着江明钰买下来的二手车，途径了奥里萨巴山，在山脚附近的小镇远眺了冰雪覆盖的休眠火山，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去挑战这座墨西哥最高的山峰。
随后，她们向东沿着墨西哥湾一路走走停停，白天二十多度的气温干燥舒爽，偶然遇到狂风或暴雨天气，干脆就在当地多住上几天。终于在12月底，她们跨越1300多公里到达了目的地尤卡坦半岛，停在梅里达稍作歇息。
这趟漫长的公路旅行差点要了江明钰的小命，但杨颂闻却仍然活蹦乱跳。在雇主气若游丝地瘫在高级酒店恢复体力槽时，她溜溜达达地勾上了一个英俊的美国佬。等到江明钰重新燃起游玩的热情，她在当地的跟班已经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二十出头的美国佬是尤卡坦常客，声称自己从十二岁开始就常来这里度假。在他的蛊惑下三人放弃了梅里达城，驱车前往塞莱斯顿，这是一处泻湖生物圈保护区。她们搭乘小型快艇驶过仿佛燃烧着烈焰的赤色湖水，当穿越盘根错节的红树林后，豁然开朗的视野里是成千上万只毛色艳丽的火烈鸟。这些披着橘粉色美丽长羽的优雅生物在湖中缓缓踱步，不时舒展开巨大的翅膀，轻盈地跃入蔚蓝色的天空。
江明钰沉迷在这仿若天堂一般的美景中，因此也就没有发现杨美国佬跟船长的窃窃私语。
两个小时后，她们回到了出发时的港口，下船时却被拦住了。
穿着黑色帽衫和大裤衩，带着反光墨镜的船长大幅度地挥舞着手臂，手脚麻利地重新启动了快艇，语速飞快地示意她们三个坐下。
江明钰一时莫名其妙，她转头看向杨颂闻，发现对方也是一头雾水，心里不觉有些没底。反倒是美国佬脸上一副装出来的夸张慌乱，连串通好的船长都看不下去，憋着笑扭过头不看他。
快艇驶出了泻湖，船下的水重新变得碧蓝清澈。当靠近一片白色沙滩时已是傍晚，岸上有燃起的一小堆篝火和欢迎乐队，远远看到她们就奏起了美妙柔和的乐曲。
快艇缓缓靠岸，船长关停引擎，用他粗哑的声音戏谑地说道：
“?Caballero valiente, dama de suerte, es hora de bajar del barco!”（注2）
桔红色的夕阳涂抹在美国佬细白的皮肤上，染出一丝夸张的红晕。他单手撑船潇洒地跳下，双脚直插进冰凉的海水中，忍不住咧了下嘴。随后，他转过身，期待地向船上伸出手。
多么美好的一幕啊！
要是没带上她就好了！
缩在快艇角落不敢吭声的江明钰默默祈祷时间快点过去，她现在只想冲进最近的酒店大吃十个牛肉卷饼再找人按摩一小时紧绷的后腰和屁股再大睡十个小时。
然而，杨颂闻僵硬地坐在船上，仿佛变成了一座沉默的石像。
冰凉湿润的北风漫不经心地吹着，海潮平静地摇晃着快艇，一下又一下，仿佛耐心的母亲在哄劝自己的孩子。背景里的歌曲不断地循环着，循环着，循环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江明钰叹了口气，对身边同样尴尬地缩成一团的船长说道：
“Go.Please go. I’ll pay everything.”
正直的船长明显还纠结于自己爱情使者的身份，他忍不住探头张望，就看到美国佬脸上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但这位勇敢的青年仍然沉默而固执地伸着那只细白的手。
“Double.”
所幸金钱为他找到了最好的理由，船长喊了几句江明钰听不懂的话，美国佬终于放下了手，如同一位失守阵线的伤兵般缓慢地、不甘地向沙滩倒退。夕阳用血色的暮霭将他笼罩，岸上的音乐声也停了下来，天地间只余下海浪日复一日拍打陆地的枯燥声音。
快艇在金钱和尴尬的加持下迅速启动，漂亮地调转船头疾驰而去。
在震耳欲聋的突突声中，江明钰听到岸上传来一声怒吼：
“Screw you!!!You heartless bitch!!!”
这场小小的风波并没有影响她们的旅途。第二天醒来，杨颂闻就仿佛把昨天的事情抛到了脑后，江明钰自然也不会没眼色地询问。说实话，这样的发展已经比她预想中的爱恨大戏要好太多了。
梅里达可玩的地方不少，相比起墨西哥城的现代繁华，这里最令人瞩目的是殖民者和原住民的遗迹相互交织：多彩的市政厅、精致的总督府是骄傲的城市地标。用玛雅神庙的石块修建而成的大教堂里，精心打扮的市民点燃焚香和蜡烛，在揉杂了玛雅文明和基督教传统的独特仪式中虔诚祷告。富丽堂皇的蒙特霍之家（注3）每周都会上演恢弘的戏剧，讲述征服者踏上这片土地的故事。而玛雅土著则聚居在城南、城东以及郊外的村落，靠着手工艺品、特色小吃和传统药材从游客手里赚取比索。他们往往矮壮敦实，面容宽阔，颧骨高耸，又黑又直的头发让人感到亲切。
当她们漫无目的地在城中小路闲晃时，被一个穿着鲜艳服饰的老妇拉到了一处昏暗逼仄的房间。屋内充斥着迷幻的白烟和温暖的木质甜香。她用青筋虬结的手在铺着手织毯子的木桌上排列出许多光润的红色种子，嘴里叽里咕噜地吐出咒语一样的话。（注4）
杨颂闻费力地听了好久，才磕磕巴巴地向江明钰转述：
“她可以用玛雅人的方式为我们占卜，一次收费60比索。”
江明钰好奇心大起，她点了点头。
经过一番费力的沟通后，老人将桌上的种子全部拢进手心，虔诚地放在额头祈祷。屋内的熏香味道突然浓烈起来，强烈的光线从小小的窗中射入，在织物上投下一方神圣的结界。老人将种子捧到结界上空，然后张开十指，让它们滚落至桌面。等到最后一粒种子停止滚动后，她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眯起眼专注地查阅起来。
经过一番解读，老人郑重地向江明钰宣告了她的结论。杨颂闻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翻译个大概：
“嗯……你身上有着很强的能量，她的祖灵无法给出指示，但对你表示了强烈的友善，如果你留在这片土地上，她的祖灵将对你提供庇佑。”
这外国的神仙也不太行啊。
江明钰无奈地耸肩，她倒无所谓灵不灵验，只觉得好玩。面对老人严肃地表情，她忍不住指了指杨颂闻，示意老人给她也占卜一下。
有时肢体动作胜过语言千百倍，不等杨颂闻婉拒，老人就虔诚地再次捧起了种子。
这一次，血红的种子仿佛落进了油锅一样四处迸开，甚至有不少都弹到了老人的身上。苍老的妇人连册子都没翻就开始念念有词，杨颂闻和江明钰面面相觑。
“这……”
不用杨颂闻翻译，江明钰也能看出来结果不怎么样。趁老妇人专注祈祷时，她丢下200比索，拉着杨颂闻落荒而逃。
“哎哎还没找钱呢！”
“还找什么啊，你心怎么这么大，就当破财免灾了！”
江明钰边跑边忍不住数落她。
“你们有钱人真的信这种把戏啊？那用不用带你去教堂里做个弥撒？”
杨颂闻笑嘻嘻地打趣她。
“你别说，我们家对这种事都是宁可信其有的，也算不上迷信吧，逢年过节都会跟我妈去庙里上柱香。”
江明钰随口聊起S市周边大大小小的寺庙，还有高考时妈妈偷偷去拜山头捐了好多钱，却嘴硬地不肯告诉她的事。
杨颂闻沉默地听着，眼中恍惚不知想起了什么。
*注1:你的头发真漂亮
*注2:勇敢的骑士，幸运的女士，是时候下船啦！
*注3:建于1549年，是西班牙征服者弗朗西斯科·德·蒙特霍家族的宅邸。
*注4:部分玛雅人会参照《卓尔金历法》，用龙牙花树种子进行占卜。具体占卜过程为作者杜撰。
文中外语部分参考了一些翻译软件，无法保证准确性，敬请专业的老师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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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墨西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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