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将以遗所思
赵呈安向来是个乖顺的小孩。
可是最近,似乎催生了些不安生的苗头。
——难求岛,北海学堂。
教书先生还在讲课,赵呈安已经挎上背包,偷摸踩着小流氓的背翻墙逃走了。
跳下去,衣摆一翻,就稳当当落入一人的怀中。
赵沧生将其放下,跟人牵着手到港湾码头,后跳入船中。
一大一小,先在近岸划几圈儿水,后坐船头比赛钓鱼。
赵沧生会故意让着小孩,假装钓不上鱼,又适当地弄上来几个小鱼苗,显摆几圈丢回大海。
“大哥哥,你水平真不稳定,还不如我考试的分儿呢!”
赵沧生挑眉收竿儿,笑:“你喊我大哥哥?”
赵呈安眼睛里流转清澈,模仿大人那样笑,然而总是有些稚气未退:
“我都这样把你夸出花儿了,你就别告诉我爹我成绩差了,好不好?”
他说罢歪过头,双手托在脸颊边扮成一朵小花,忽闪忽闪的笑容,让对面刹那失语失神。
赵沧生抹了一下眼,起身,带着小孩回人家家去。
“你今天想不想吃粽子,给你钱去买。”
赵呈安摇摇头,念经一样说:“阿爹讲过先苦后甜的道理,可是今天我没有好好读书,就没有吃苦,所以惩罚自己不吃了。”
赵沧生摸小孩脑袋,拎着小孩像曾经自己一样的高马尾,忍不住问:“之前我可没有带你溜出去玩,你为什么也不好好读书?”
赵呈安:“因为先生讲的历史书里有讨厌的人——”
“嘘!”
少年忽然竖起指头噤声,原来,他爹就在不远处摸索呢。
赵呈安小声解释,挤眉弄眼:“今天我们回来晚了,我爹来接我放学了,不过我爹眼睛是瞎的,你不要出声就不会被发现了~”
赵沧生心中不知何滋味,默然退后。
但见赵呈安挺起胸脯,端正身板儿,拿好书包,当即小鸟儿一样飞往弃偿年身边。
弃偿年牵到小朋友的手,眉头舒展,又空下一只手,探索四周,确信无人,才敢大幅度转身。
……好多天了,赵沧生还是没能向前跨出一步。
他看着弃偿年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背影,看着弃偿年过腰的长发,千丝万缕,可能都是在等他,就愈发不敢靠近。
假若面对面,应当说什么?波折消磨了那么多年,弃偿年还会喜欢他吗?
“呈安,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哦!当然是跟干爹了,干爹干娘最近回来了,还没有跟你打招呼吗?”
弃偿年回身,疑惑地驻足片刻,之后转身离去。
“你干爹又跟你讲什么小秘密呢……”
“没有啦……”
赵呈安口中的干爹是长孙否,干娘就是西海棠,这二人把赵岁禧拉扯大,等到第五年,差点儿就要告诉小孩,我们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不曾想,弃偿年借着渔夫的船,果真如约回到了难求岛。
不过可惜的是,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弃偿年却看不见。
——连着世人口中崭新的五行大陆,他也看不见了。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
因他而导致的劫难已经够多,只索来自己一双眼睛,他觉得这个大陆,对他已经很仁慈了。
……
九年前,当弃偿年跟随孔雀石,来到金壹陆的五行法阵,踩在木系绿色阵眼之上时,那阵已经要启动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拽了他一把。
那时他就已经看不见了。
但他依稀猜出来,是乌夷鸢。
有当年他们在春雪平原的篝火歌声传来,他听见一种原始淳朴的生命力在悦动,听见远古的声音在一遍遍谒诵异语,听见万物的悄无声息。
风沉析换过孔雀石,作了五行法阵的最后发动者。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生阵已开。
轻薄如纱的水逐渐淹没了弃偿年,之后再恢复意识,已经是两年后了。
他牢牢记得与长孙否的约定,所以丝毫不敢怠慢,五年将至,故而选择了先去北海,找寻赵岁禧。
在隔世孤岛的时间一年又一年,他听着这座岛在七年里繁衍生息,听着春秋过后草木摇落的声音,听着海湾码头日益繁盛的熙来攘往,却始终没有听见赵无澜来找他的呼唤声。
赵无澜还没有醒来吗?还是已经不在了呢?假如自己真的死了,他连赵岁禧都不要了吗?
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音信全无,为什么让自己伤心失望……
“——从今天起,岁禧就要去上学了,爹给你改名叫赵呈安,好不好?”
依稀是六年前,赵岁禧有模有样地挎着小背包,准备好纸笔,在去学堂的路上蓄势待发。
弃偿年送赵呈安上学的第一天,就被不懂事的孩子嘲笑,小孩围着赵呈安打打闹闹,嬉皮笑脸。
“西巷赵呈安,打小惹人烦!”
“生来没有娘,阿爹瞎了眼~”
赵呈安在学校跟人打架,人缘也不好,为了不让同窗看见或嘲笑他那瞎子爹,总是不等教书先生布置作业,铃一响就撒腿跑。
反正弃偿年也看不见,他回家究竟做不做作业,只有干爹干娘知道。
“你同学都欺负你爹,你这样骗他,跟那群小流氓有什么区别?”
傍晚最后几缕海风迎面吹来,赵沧生伸手,夕阳落在掌心,又一挥袖洒满海面。
赵呈安盘着膝盖,坐没坐相,扎的头发也蔫了下来,俨然是个小赵无澜的模样。
赵沧生听见他说:
“我年爹爹常常告诉我,我另一个爹是盖世大英雄。大英雄不会让他受委屈。所以我骗他也没关系。”
赵沧生听罢有些哽咽,因为,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是个不敢面对现实的胆小鬼。
他仰着头,就问:“那盖世大英雄有说,他何时会来找你们吗?”
赵呈安捡起脚边石子,丢入大海,笑着回答:
“没有啊——”
“我爹的盖世英雄,他从来都没有说——”
海鸟惊飞,赵呈安站在海岸线,忽而转身,在那弥散的夕阳下垂眸,静静看着这些天跟他玩的人,把多余的石子一并使劲扔到人身上。
之后,少年一边哭一边跑回了西巷的家。
……
夕阳掩映,一个清幽的小院独坐幽篁,瞎子果真又拐着竹杖,摸索着往学堂方向走。
哼哧哼哧的声音愈近,赵呈安抬头看见他爹,于是迈开步子跑,近跟前抢夺来那拐杖,生气地丢到乱草丛里,叫道:
“都说你不要去接我上下学了,你跑丢了我还得找,烦死了,烦死了!”
赵呈安甩开他爹,闷头冲进了院子里。
“诶……”
弃偿年摸到烂草里,好不容易才找到竹杖,心中许多无奈的叹息,一步一顿地踏过石板路,挨到门槛。
赵沧生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弃偿年跨过门槛,看着弃偿年回身面对他,看着弃偿年拉着铜绿布满的门环,将门一点点合上。
就在这时,那竹杖忽然倒了,凑着没关严的院门倒了下去,还打到了弃偿年的手。
弃偿年想去扶拐杖,然而,脚下门槛一绊,猝不及防地栽倒下来。
——赵沧生终究没能忍心看着他摔下来,一个箭步上去,半扶半抱着将人拥入怀中。
本来脚下落空,弃偿年心头一坠,没承想会被人抱在臂弯里。
他站稳,意图起身,然而对方抱得紧,怎么都挣不开。
赵沧生沉默着不说话,一把抱下去,空落落的衣袍,像是只裹着一副瘦弱的骨头。
“你……”
弃偿年开始着急了,他抽出一只手,半天,才摸到对方的面容。
嘴,鼻子,眼睛……
眼睛。
他的手抚过那人左眼,穿过发丝,左眼边皮肤明显有不平的疤痕。
而后,泪水落了他一掌,弃偿年忽然就滞住了。
“你是……”
隔了太多年,他太久没有喊出这个名字了。
弃偿年的心猛地跳动,这样的跳动都让他觉得疼了。他急切地想要去确认,瞎掉的双眼却不能窥见一丝光明。
他的头发呢……那个人最喜欢扎高马尾了……
弃偿年的手慢慢抚在对方头顶,然而,对方却没有将长发扎起来,只是取两缕系着,披散着而已。
于是他还是笑了。
“赵沧生,你终于来了。”
……
次年春,水上飘荡着一只从北海归家的船。
当赵沧生隔了一年归来时,依旧是中陆的春天。
院门“吱呀”一声,宛若穿过岁月尘埃,而岁月为他敞开门,见雪,亦见白头。
“尝年,小心脚下门槛。”
赵沧生扶着弃偿年进来,赵呈安则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最终将目光落到院中纷飞的梨花树上。
弃偿年闻见熟悉的花香,不自觉抬头,转向花树的方向。
赵沧生亦是抬眸,随后侧过头,抚去落在弃偿年发梢的花瓣。
……昔年手植梨树,今岁落花如雪。
知是吾妻当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