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天已经暗了，归念尘起身将已经准备好的柴堆点燃。
不过片刻，火就以不同寻常的速度燃烧了起来，将原本就昏暗的观内照亮了一点。火光与月光交线在神像上，让整个神像看起来晦暗不明。
他坐在地上看着时不时冒起的火星发呆。
三日前，原本游历归山的归念尘莫名出现在了这座道观里。
小道观名叫南山观，又残又破，四周少见人迹。
不知过了多久，观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不一会，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进了道观。
大概总共二十来人，散了七八堆，开始闲聊起来。
他们似乎未看见草堆上的归念尘一般，一句招呼都没打。
火堆有些暗了，好在观内有现成的破桌破椅做柴火，归念尘捡了一些放了进去。
他身量很高，在一众人中很显眼，众人这才像是才发现他一般，向他看过来。
一胡子大叔歪靠在柱子上，看着归念尘和旁边的大娘念叨：
“唉，你说，这后生是不是这有点子毛病？”说着点了点自己脑袋，意思不言而喻。
大娘唾了一口，道：“可不是嘛，来几天了，半句话不讲，也不搭理人，跟死人一个样。“
像是没听到四周的或大或小的议论声，归念尘面无表情的从包袱里掏出烧饼，众目睽睽之下，丝毫不在意吃相的吃了起来。
这分明只是个普通的烧饼，却是止住了一众人的话头，聚焦了他们的视线，引得他们齐咽口水。
人群中有小孩，他们不如大人耐得住。其中一个小男孩被勾得受不住，直跑到归念尘边上，水灵灵的眼睛似乎黏在了烧饼上动弹不得。
归念尘视而不见，丝毫没有分享一块的打算。
人群前头的大爷像是看不下去了，道：“天天吃烧饼，估计没挣着几个钱，烧饼烧饼，越吃越穷啊。“
他话语间看不上，眼睛却盯在烧饼上，似要将其盯出一个洞来。
还是那个大娘，她闻言接话道：“一个破烧饼，也不是啥稀罕物。只不过这后生在这道观里住了几天，从未给神像上过一次供，白眼狼一个。”
不曾想，她一说完，就被惨遭打脸。
归念尘泰然自若地吃完晚食，然后在包袱里是一阵摸索，从中又掏出几块烧饼。
他几步来到供桌前，用袖子将供桌上的一块地方擦干净，又将垫了张油纸，将烧饼放了上去。
“这后生该不会是真要给神像上供吧？”
没人回答他，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神案旁的青年，似乎无比盼望着青年能够给神像上供。
没办法呢，他们实在是太久没吃过东西了。
像是应众人所想，归念尘从包袱中拿出三根线香，点燃，立于神案前，神色庄重，双手持香拜三次，贴前额一次，左手将香插入香炉内。
上完供，点完香，归念尘转头时，扫了供桌边上的一个小女孩一眼。
小女孩陶醉地嗅着香火，仿若稀世美味，未曾察觉到归念尘这一眼。
归念尘半敛眉眼，转身回到干草堆上躺下睡觉。
堂内众人迅速拢在供桌旁，外头的人往里扑，里头的人往后拱，他们拼着命要去吸食那烧饼味的香火。
而他们其中，尤以刚吐槽的老大爷速度最快，老当益壮，死命挤到了最前方，全忘记刚对烧饼的嫌弃。
嗯~，就是这个味，这烧饼真好吃，这么多年没吃，都快忘记了！
烧饼地香气与线香地烟气混在一起，缭绕升腾，一群人围着吸食欢快。
人吃饭，鬼食香，众“人”非人，俱为野鬼。
没错，屋内众人皆是鬼魂，一群孤魂野鬼。
他们早已死了不知多少年，不知因何而死，不知因何在此，不知是否有子子孙孙。
无人供奉祭拜的荒野游魂，自是没享受过多少香火。
待线香燃毕，众鬼才恋恋不舍地清醒过来。
看着干草堆里卧着的青年，众鬼原本惨白的脸上此时染上青色。尤其是刚吐槽过青年的鬼，如今感到又羞又臊，都没再敢去看地上的青年。如若不是没有脸红的条件，估计此刻他们的脸早已通红。
“他该不会听得见我们说话吧！”先前还胡咧咧说话的鬼大叔，细若蚊咛的问旁边鬼。
无怪乎他如此想，青年来此道观已有五六天，每日都是一大早出去，傍晚回来啃几个烧饼便歇了，从未上过香。结果今日他们刚一吐槽，这人就一反常态地上了香，这实在是太过巧合。
“看他刚上香的架势，莫不是个游方道士？”旁边人回道。许多鬼都点头赞同，毕竟也就道士上香时会有那么多花架势，寻常人上香都是直接点了跪下拜拜就是。
“不会，道士上香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供桌上的小女孩摸了摸拉肚子，闻言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摇头否认。
“怎么，你见过道士？”鬼大叔问。
小女孩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清亮灵动，“没有，不过他刚上香的那套仪式我好像在哪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众鬼不是很信，那鬼大娘睨了小女孩眼，“你个..小小娃..娃整天鬼鬼...话连篇的，也..不害臊！”
不只是羞的还是臊的，原本气势无比的她，此时变成了结巴大娘。
小女孩闻言皱起眉头，想了想，一把爬起来站到了神案上。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鬼大娘，像是找到了底气，这才掐腰回嘴：“你才小娃娃呢，我都400多岁了，比你大——多——了！”
众鬼哄笑，但顾忌着另一边的青年，都没敢笑太大声，这弄得他们憋着有些难受。
“你个小娃娃净会吹牛，你要是四百多岁，那我岂不是一千多岁了。”鬼大叔说着，轻弹了小女孩一个脑瓜崩，道：“咱虽是鬼，但也不能鬼话连篇知道不。”
小女孩摸了摸被弹的脑袋，想反驳，但想到自己的样子又歇了气，只能恼火的“哼”了一声，原地消失离开。
就在屋中众鬼又开始三两一伙的闲聊起来时，“哐”的一声，道观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破烂大门应声倒下。
大门敞开，竟有一只白衣厉鬼出现在了门口！
厉鬼的身上只披着一件残破的白袍子。白袍里上半身肢体异样地扭曲着，下半身被浓厚带有血光的的怨气包裹着，一片模糊，看不真切。
她的半边脸被长发遮住，只露出半边惨白的脸。那半边脸上的眼睛凸出了眼眶，眼球全白没有瞳孔，在眼球时不时地转动一下时，还会有鲜血从眼底被挤出往外流。
随着厉鬼地出现，道观敞开的大门仿若成了个破洞，阵阵阴风吹入道观，地上的火焰被吹得左右摇晃，明灭不定。
“是她…，又是她，这个厉鬼又来了，她又要来吃我们了！！”
屋内的众鬼惊恐大叫。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这厉鬼应该是他们的“老熟人”了。
在厉鬼出现后，屋内众鬼就惊恐地往四处逃散，片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鬼并未在乎逃跑的众鬼。
她像是吃过什么亏，先在门口外朝门里观察了一会，然后小心翼翼的朝观内祭出自己的一道怨气。那道怨气穿门而过，在门口游回一圈又回到她的手中。
“哈哈——”
见自己的气息并未如往日一般受阻，女鬼笑了起来，笑得诡异恐怖。
裂口大嘴大张，显露出早已变成了锯齿状的黑牙，血红的喉舌清晰可见。女鬼没再在门口逗留，闪身进了道观。
一进道观，女鬼便察觉屋内投来一道视线，她转头顺着视线看去，就见一个身着素白长衣，面目白净，姿容俊雅淡漠的青年正盯着她。
在厉鬼刚出现的那一刻，归念尘就已经醒了，看着门口的女鬼，饶是他平时再清冷，此刻嘴角也不由得抽了抽。
堂堂一道观，竟被鬼打上了门，这也没谁了……
女鬼看见归念尘，面露大喜。要知道，杀人可比吃鬼魂来得更痛快，也更能提高自己道行。
她仿若发现了猎物，立时冲归念尘杀去。
随着女鬼的动手，屋内骤冷，一股寒气直要逼进人体。
她的发丝被血液粘在一起，如同化成了一把把利剑朝归念尘刺去。
见青年怡然不动，女鬼以为他是被自己吓住，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狰狞笑容。
谁知，接下来的一切都超出了女鬼所料。
待女鬼的发剑到了自己身前，归念尘才不慌不忙地单手结印，他速度很快，转瞬间就形成一道清邪印打在了女鬼身上，直将女鬼打得倒飞了出去。
“啊——”
女鬼惨叫着被击飞，倒翻在地滚了几圈才停住，身上的怨气也已经被打散了大半。
知晓遇到了厉害人物，女鬼心中后悔，挣扎着就要起身逃跑，却发现身子迟迟起不来，还不待她再反应，归念尘就已经欺身而近。
女鬼深知不是对手，不敢再造次。她扑跪在地，声音中带着颤抖，哀求道：“小女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小先生，望小先生宽宏大量，饶恕小女子这一遭。小女子之所以行此之事，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恳请小先生开恩啊！！”
女鬼的声音不再尖利刺耳，整个的柔和了下来，语调有些哀切婉转，听起来凄凄惨惨，让人心生怜悯。只是她这表演终究是脱衣服给太监看——白费了力气。
归念尘不为所动，只冷冷道：“你杀害无辜百姓两名，吞食生魂三条。”
女鬼魂体上带有两道血光三道魂气，自是瞒不了他的。
当然，女鬼的确如其所言是冤死的，但其身上因果线已断，说明她早已报了生死大仇。
“我我我，我是为了报仇才害了他们的，我是有苦衷的！”女鬼大声讨冤，着急得指天画地，就怕眼前的青年会不放过她。
任女鬼如何凄惨解释，归念尘都毫无动容，他声无波澜道：“那又如何，我这不是阎罗殿，亦不是酆都阴司，你有无冤屈与我何干？”
女鬼闻此，求饶的声音戛然而止。意识到今日在劫难逃后，也不再示弱，原本还梨花带雨的面孔被愤怒扭曲，恨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不要，是你逼我的，我与你拼了！”
女鬼的声音嘶哑却宏大，震得房屋抖动。
她的周身开始戾气翻涌，散落在地的长发飞起，缠上四周的梁柱，身体吊在了空中。没了长发的遮盖，另一半脸上露出了一只糜烂鬼眼。
那眼睛血肉模糊，里面没东西，只剩个眼眶，不住的往外淌着血泪。瞧着应是生前曾被人生生将眼球挖走了。
女鬼原本苍白的脸与四肢此时青黑交替，形成诡异纹络。长发上的粘稠血液顺着梁柱滑落，淌在地上一片黑红，散发着异味，显得格外恶心恐怖。
归念尘对此依旧无动于衷，他并指为剑，利落划出。
锵！
不待女鬼动身，屋内骤亮，一道剑气，白虹贯日般，将女鬼的魂体撕裂，瞬间令其魂飞魄散。
待鬼气散去，屋内恢复平静，归念尘大袖一挥，将女鬼留下的所有打出观内，接着弹指将熄灭的火堆点燃，回到草堆上继续躺着。
道观再次安静了起来，夜像一块幕布，将一切掩埋得无声无息。
————
安阳县桐木村
月色下的村庄死一般的寂静，莫说人话，连虫鸣都没有。
唯有村南角的一户人家院里隐有一点火光。
“你缺啥就和我们说说，不要再害人了……”一对夫妇嘴里念叨着，手下不停的往铜盆里放着纸钱，面上老泪纵横。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一道红色的身影。它长发披散着，涂抹着口脂的唇微微勾起，深深地注视着他们。
待夜更深一点，某户人家里一声婴儿的啼哭突兀地响起，响彻整个村庄。婴儿的声音嘶哑，如同被什么掐着脖子。
老夫妇被突如其来的孩哭声吓了一跳，慌乱的将火扑灭，一刻也不想多待，急忙进了屋。
一会后，婴儿的声音在另一户人家人家响起，啼哭渐渐变成笑声，却显得阴森诡异。
月色下的村庄不再安宁，啼哭和笑声整夜不停的在村里轮换，远远望去，整个村庄都笼罩在滔天鬼气中……
……
五更天尽，外头天光微亮归念尘睁开了眼，眼中清明，不见睡意。
归念尘朝昨天小女孩坐着的地方看了看，眉眼微垂思量。
其实他一直都是在闭目休憩，并未睡着。那群孤魂野鬼的谈论，他自是听见了的。而那小女孩所言也非虚，的确有四百岁，正因此昨日上香时他才会留意对方。
不怪他多心。他刚来此世界便发现，这个世界虽与他原本的世界相似，但灵气却不及十之一二，很是稀薄。
按理，这个世界的鬼魂存世最多就只有五十来年。五十年后，若是魂魄再不入地府就会魂飞魄散。
既如此，那四百年的小女孩，是如何长存这么久的？灵台还如此清明，无丝毫怨气？！
一刻钟过去，归念尘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再深究。
想到这，他拾起包袱出门朝县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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