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即将消失在南山的山谷时,南来终于提着一大筐红薯回到了村子里。
村头的老槐树底下照旧围着一群嘴碎好说闲话的老头老太太们,这群人闲的没事干,整日在这唠别人家的三长两短,谁家的男人打媳妇儿了,谁家的猪生崽了,不消一日,就能传的全村皆知。
南来最不喜欢这群人了,因为每次路过这里,都能听到他们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灾星,赔钱货,克的她爸没儿子断了香火。
她奶听到这些话自然不高兴,不是因为别人骂她而不高兴,而是觉得这群人说的是真的。
真的是因为她克的老南家没个孙子,因为她让他们一家人在这个村子都丢脸抬不起头——在这片落后的土地上,如果家里没有一个能够继承香火的男孩儿,是一件很让人看不起的事情。
南来费力的提着篮子,她低着头加快脚步想要快一点从那里过去,以免自己被看到又成为被议论的话题。
但事情总没有那么的让人如愿。
“哎,铁山他娘,挖红薯回来了啊,快点过来给南来拿两块糖,今儿个我大孙子从外边来了,来沾沾喜气。”张奶奶眼尖的看到南来和她奶,离老远就大着嗓门冲着她们吆喝。
她叫她们肯定没啥好事,南来缩了一下脖子,下意识的看了一下她奶奶的脸。
果然,她奶奶的脸变了一下,不过也就那一下,眼轱辘一转,立马就恢复成原样。
奶奶将胳膊弯里挎着的另一篮红薯叶挂到南来的另一个胳膊上,“你先回去做饭,记得在粥里煮俩荷包蛋,你爸和你爷回来要吃。”
本来一大筐红薯都够沉了,又加了一筐红薯叶,南来的胳膊又往下坠了坠,她身子晃荡了两下,使出了全身的劲儿,这才勉勉强强的将两筐东西提住。
南来垂着头小声的“哦”了一下,奶奶又想起来了什么,眼一瞪,又警告她:“我不在家不准偷吃,要被我发现了,有你好果子吃。”
南来胳膊酸的不行,她只想赶紧回去把胳膊上的重物给卸下来,赶紧点头说好。
临走时,南来好奇的往人堆里瞅了一眼。人堆中间,坐了一个穿着干干净净的男孩儿,男孩儿低着头,有些看不清他的脸,落日的最后一抹残辉照在了他的身上,他好像发着光。
有那么一小会儿,南来看呆了。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样,男孩儿突然抬起了头往她那看。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南来攥了攥沾满泥巴的衣角,心里一慌,赶紧提着红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
这就是南来与南祁的第一次相见,莫名的,就在那一瞬间,南来好像读懂了他眼神中的倔强与愤恨,并且在以后的深夜里,她总会想起这个眼神。
回到家里,南来从井里抽了点水洗了洗红薯,用指甲把红薯皮扣干净切成块,踩着凳子放到锅里,又淘了点玉米糁倒里面,放上篦子和馍,锅盖一盖在灶里生上火。
等到馍热的差不多,她按着奶奶交代的往锅里打了两个荷包蛋,鸡蛋一进锅里,冒出白色的泡泡,香气飘出来,南来咽了口吐沫。
她自然是不敢偷吃的,记得上次她馋的不行,偷偷的吃了一点鸡蛋絮,但还是被眼尖的奶奶看了出来,拿着扫帚在她背上抽了好几下,让她疼的几天晚上睡觉都是趴着睡。
从那往后,她可再也不敢偷吃什么东西了。
做好饭没多会儿,奶奶和在外边干活的南来她爸南铁山还有她爷爷南柱一起从外面回来了。
秋收过后,南铁山一直跟着他爸做工,给别人盖房子,每天早出晚归。
虽说一整天见不到人,但这对南来来说是一件好事,她白天不用再担惊受怕,提着一颗心生怕哪点惹南铁山不高兴就被他一顿揍。
“你回来的路上听说没有,张梅家的孙子来了,”进了屋,南柱父子两人把工具放好,奶奶就过去嘟囔,“我去打听了打听,嘿,你别说,她那孙子模样可真俊。”
南来刚好端了盆洗脸水给他们洗脸,听到奶奶说起今天见到的男孩儿,拿着毛巾站在旁边竖起耳朵听。
“俊是俊,我咋听别人说他那孙子年龄都大了,13岁了,都记事了吧?”爷爷捧了把水洗了洗脸,从南来手中拿过毛巾随便一抹。
“那又咋样?好歹是个根,”奶奶尖细的嗓音往上抬,看到一旁的南来气就不打了一处来,往她身旁狠狠地掐了一下,“总比家里边这个小蹄子强。”
南来痛的呲牙咧嘴,但在她爸南铁山面前,她不敢躲。她知道,如果她躲了,南铁山就会加倍的打她。
“铁山,你感觉咋样,要我说,你也别想媳妇了,就有个儿子也不错,要不然家里哪有这么多钱。你看你上个媳妇,还不是生了个没用的东西跑了。”奶奶砸吧了一下嘴,持续洗脑。
“你想想啊,咱家这条件,万一下一个媳妇再生一个赔钱货怎么办?咱还能养得起?养这一个都够赔了,再养一个我可折腾不起。”
南铁山也洗好脸,他皱着眉,在思考着他妈说的这番话。
屋里气氛有些沉闷,奶奶期待的看着南铁山,爷爷砸吧着嘴抽着旱烟。空气一片寂静,南来尽量降低呼吸的声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脸盆端出去。
外边已经黑了,十月的夜晚有些凉,南来把盆里的水倒了,又舀了点水涮了涮,搓着手往屋里回。
她一只脚刚跨到门里,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
“好。”
*
南来最喜欢的就是周一到周五,这样她白天可以在学校念书,不用在家里干活。
小南村只有一所小学,小学里面只有一个老师,也只有一间教室。
所有学生,无论年纪大小,都在一起上课。
这所小学,还是早年间一个领导来考察时拨资金给盖的。
早些年,小南村比现在更贫困,因为临山,农作物不好生长,交通也不便利,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饿死人是常事,更不用说搞教育这事了,这里几乎所有人都目不识丁。
来考察的领导见了后,很是痛心,开始在这推广适合山里生长的农作物,在大致解决了温饱问题后,又决心在这里推行教育,建了一所小学,引进来了一批老师。
并在这里定下一个规矩,无论男女,符合年龄的都必须送到学校去读书接受教育。
这个规矩也流传了下来,要不是如此,南来也不可能能坐在教室里读书。
不止是南来,此时坐在教室里的大多数女孩都是如此。
不过小南村实在是太落后了,条件十分艰苦,来这里的老师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只剩下一个女老师周怡。
坐在教室里,南来端端正正的坐在吱吱呀呀晃荡的凳子上看着书,周围全是14岁以下的小孩儿,小孩儿一多,就很热闹,打闹声充斥着整间教室。
周怡老师带着南祁进来时,所有人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大家都立马回到自己位置上坐好好奇的看着讲台上的那个男孩儿,包括南来。
讲台上的男生穿着一身崭新的没有补丁的衣服,他的皮肤很白很白,干干净净的,眼睛漆黑。一如那天一样,有阳光落在讲台上,照在他脸上,因为离讲台近,南来看到,他长长的睫毛镀了层光,未长开的五官已经能看出来俊逸。
但如那日又不一样,他的脸上没有了表情,眼中的倔强与愤恨消失了,像是麻木了一样,又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余下一具行尸走肉。
周怡老师让他进行自我介绍,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绷着脸不说话。
最后周怡老师也没为难他,简单的介绍了一下他的情况就让他下去了。
周怡老师让他坐到了南来旁边,除了考虑到南来旁边有空位,还考虑到两人年龄相仿,或许可以说的来话。
南祁坐下来,将书包从肩上取下,从里面把书和文具盒掏出来放到桌子上。
他坐过来,余光看到他整洁的衣服,南来在一旁突然有些紧张,她的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不停的扣着桌子上凸凹不平的洞洞。
南来故意瞥了一眼他打开的书本,里页上工工整整的写着他的名字:南祁。
真好听的名字,南来在心里默念。
见他坐好,周怡老师喊了声上课,班里最大的一个小孩儿叫了声“起立”,所有人站起来鞠着躬一同说了声“老师好”。
在直起身子时,南来突然觉得头有些晕,她没站稳,身体不受控制的往旁边倒,南祁没来得及躲,被她砸了个正着。
周怡老师惊呼一声,连忙过去扶他们两人。
在门外一直等着南祁的张奶奶看到这一幕,手中的瓜子一扬直接冲了过来,把上前查看的周怡老师给推到一边。
“你这个天杀的克星,要是我孙子有什么事,你有十条命也赔不起。”张奶奶骂骂咧咧的将压在南祁身上的南来拔开。
南来本来就头晕,被她一拨,腰直接磕在了桌子腿上,疼的她眼冒金星。
周怡老师赶紧来扶她,张奶奶指着她继续骂:“我孙子刚来学校一天就成这了,你也有责任,要有什么问题你也逃不了,别以为你会教俩字就是个什么厉害东西,在我面前你狗屁也不是!”
“你!”周怡老师被气的脸红,她扶着南来坐在凳子上休息,又喂了她点自己带的糖水,南来才缓过来。
南来突然有些头晕是因为饿的了,因为昨天她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鸡蛋,她奶奶不让她吃饭,直到今早,她也就喝了几口水,猛的弯腰起身,脑供血不足,自然容易晕倒。
张奶奶给南祁检查着身体,南来看到他胳膊被磕破的皮以及青紫,心里有些内疚。
“对不起。”南来脸红着道歉。
南祁始终一声不吭,张奶奶又开始骂她,南来也不敢说话,她咬着唇默默承受着。
最后,在张奶奶的强烈要求下,周怡老师给南祁调了位置,坐在了第一排的中间,南来被调到了最后一排,两人隔了很远。
上课时,南来时不时的看向南祁的后脑勺,想到刚才他被磕破的地方,她心里就一阵阵愧疚。
那么大一块青紫,一定很疼吧。
直到放学,南来也没有跟南祁再说上一句话。她看着他收拾书包,看着他出门被张奶奶像护鸡仔一样护在怀里,看着他消失的背影。
直到晚上吃过饭洗好衣服,南来搬着凳子坐在屋檐下看月亮时,她还在想这件事。
想到南祁被扶起来有些苍白的脸时,南来坐不住了,她回到里屋,将压在她衣服最底下的一支药膏小心的拿了出来藏在袖子里。
这支治跌打损伤的药膏还是在去年她爷爷给她买的,因为去年她爸爸拿起棍子差点没把她抽死,到最后,她爷爷突然良心发现有一点点心疼她,掏钱给她买了这支药。
她很仔细的在用,生怕用完了。
这次好像也能发挥作用了,南来想。
她揣着这支膏药,骗奶奶说她的东西往学校里要回去拿,趁机出了门。
她直奔着南祁家去,到了用篱笆围成的门口,她看着屋里亮着灯,院子里没人,南来又犹豫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把这支药送到他的手里,正当她在门外转悠时,正好,南祁出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到一个健壮的男人猛地开门从后边一下子把他踹倒在地,压在他身上疯狂的甩他耳光。
“让你叫爸为什么不叫?啊?你来到我家,老子就是你爸,你不叫也得叫,别在老子面前装作清高的样子,还以为你自己是大少爷呢,今天老子就让你知道,这个家谁最大。”
南来捂紧嘴巴,她不敢出声,一脸惊恐的看着这幅场面。
他的巴掌打的用力响亮,在这寂静的夜里十分的刺耳,被压在地上的南祁也不哭也不叫,他满脸冷漠,在月光下,南来几乎能看到他没有生息的眼。
屋子里始终没有人出来帮南祁,即使是看着最爱他的奶奶。南来看不下去了,她战战兢兢的从地上抓了一个石子扔过去,石子砸在了男人身上,他往四周看,外面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准备继续打,南来又猫着腰砸过去一个石子,男人怒了,他气冲冲的打开门,“操他娘的是谁啊?是谁在弄老子?别让老子抓到。”
南来小小的身体蹲在门口的草垛里,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被发现。
男人在门外没有看到人,恰巧同村的有人喊他去玩牌,他索性锁了门跟着去了。
临走时,他还指着南祁威胁:“我回来你必须叫我爸,要不然打死你。”
男人的脚步声走远后,南来才敢探出来头,她趴在篱笆院子往里看,南祁坐在地上,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脸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南来颤着声的叫了他,紧张的冲他招招手。
南祁寻着音,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脑袋从篱笆那露了出来。
墙头的女生眼睛滴溜溜的转,像做贼似的,四周张望着。
借着微弱的月光,南祁看清楚了她的脸。他冷漠的收回眼神,不准备理她。南来有些急了,她看着屋内有人影正往门口走准备开门出来。
她心一横,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膏药扔了过去,冲他小声说:“这是膏药,你快捡起来涂涂伤口,要不然明天会很疼很疼的。”
“你一定一定要用哦!”
房屋门打开的下一秒,南来从草垛上跳下来,小跑着离开了。
房屋门打开,张奶奶从里面走出来,嘴里还念叨着:“南祁,你可别怪我不拦着,只有你叫了我奶奶,叫了爸妈,你的日子才好过。”
“你要再这么犟,你爸说不定就会用什么法子了,要我说你就少受点罪吧。”
南祁听她碎碎念着,他紧攥着拳,眼底冰冷。
“行了,外边这么凉,别冻感冒了,跟我进屋吧。”念叨了有一会儿,张奶奶去拉他起来。
准备起身时,目光触及到刚才南来扔过来的膏药,他沉默了一秒,趁着张奶奶没注意,将膏药攥在手里,跟着进到了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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