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瞎子动了动,发现自个儿的双手被铁链锁着,两只手吊在半空,他嗅到地下室里特有的潮湿味,不禁挑了挑眉。
他的头还有点昏,大概是那杯酒里的药性太猛了。
黑瞎子是个很有警惕性的人,一般人根本放不倒他,除非对方是他极为信任的人。
正思索间,他听到皮鞋一声一声叩在地面上的响声,如果是两个极为熟悉的人,光听脚步声就能知道对方是谁,黑瞎子心里有了底。
“花儿爷,你这是干嘛呢,都什么年代了,还玩把我锁在你解家老宅的地下金屋藏娇的这套?”黑瞎子嬉笑着说。
解雨臣却没有回应他的俏皮话,而是拉开了一把椅子,交叉着腿坐在他眼前。
“瞎子,你看不见了对吧?”解雨臣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地下室里响起,像敲响死亡之音的丧钟。
黑瞎子愣了愣,笑着说:“花儿爷,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吗?”
“我当然希望你好,但你的时间不多了,”解雨臣站起身,走近了,眼神凄楚而苦涩,语气却冰冷而强硬:“我要带你去治好你的眼睛,但我知道你不会同意跟我走。”
黑瞎子却不以为然,晃了晃手,连带着铁链发出一连串声响,说:“花儿爷你想多了,瞎子我最惜命了,更何况你还是为着我的眼睛。只要你一声令下,去哪我不跟着你一块去啊?要不你先把这铁链解了吧,瞎子我也不是这么不上道的人。”
解雨臣却丝毫不买账,说:“想要我解开你的铁链,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黑瞎子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蓦地就噤声了,连上翘的嘴角也坍塌下来,抿成一条直线。
“如果你不想让张起灵知道你眼睛恶化的程度,那我需要你告诉他,你要离开他,并且不能跟他说任何理由。”
(二)
张起灵奇长的两根手指抚过刻在床头墙壁上的字,这些字平时被一张张泛黄的报纸掩盖着,但张起灵总会时不时揭开这些报纸,然后沉思着盯着壁上的字。
最上面的一句,是不要忘记瞎。
但瞎是谁?他不知道。
第二句话,是他是你的爱人。
爱?看到这个字,张起灵觉得更陌生了,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字迹,所以他接着看了下去。
你们认识的时间很长。
他很特别,你见到他,就知道他是谁。
他很爱笑,但笑不一定代表着开心。
他喜欢拥抱,接吻,喜欢身体接触。
他话很多,会缠着你,不要烦他。
你欠了他很多,还不清。
如果有一天,他选择放手。
看到这里,张起灵眼皮一抖,他的大脑似乎不想让他继续看下去,但他还是控制着自己视线往下移。
就放他走。
看到这四个字后,张起灵听到耳边越来越响的心跳声,直到门被推开,才意识到是自己忘记呼吸了,他快速地用旧报纸将刻在墙上的字体掩盖住,眨眼间就像无事发生一样。
“小哥。”
张起灵预感到是出什么事了,不然眼前这两人不可能这么急匆匆的。
“瞎子找你。”
张起灵一步踏出门的时候,被屋外橙黄的阳光刺得晃了晃眼。他看到一个戴墨镜的人,他的气质很独特,嘴角勾起公式化的弧度,扎着个小辫,穿着一身背心夹克和工装裤,蹬着长靴,颈间还戴了条链子。
确实像刻字里说的那样,他很特别,你见到他,就知道他是谁。
不远处还有个穿着粉红衬衫的男人,坐在车里等他。
张起灵敏感地察觉到他们的时间很紧。
“哑巴,我来跟你道别。”
(三)
尽管刻字上说,瞎是他的爱人,但对于张起灵来说,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在风中谈笑自如的男人。
这样的人,对他来说就是陌生人。
而陌生人对他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跟他道别。
张起灵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于是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嘴角勾起的弧度。
他很爱笑,但笑不一定代表着开心。
所以他现在其实并不开心吗?
不开心的话,又为什么要道别?
张起灵不明白。
“我都要走了,你不做点什么表示表示?”黑瞎子贱兮兮地用手指点了点自个儿的脸颊。
他喜欢拥抱,接吻,喜欢身体接触。
张起灵了然,于是他走上前,伸出手抱住他,然后偏首亲了亲他的侧脸。
他难得这么主动,黑瞎子觉着有些受宠若惊,他狐疑地盯着哑巴,问:“哑巴,你没事吧?”
他想说他只是道别一阵子,很快就回来。
但解雨臣在身后的车里,不得不说,花儿爷不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有一点他是拿捏对了,黑瞎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被哑巴知道自个儿眼睛的真实情况,哑巴自己都自顾不暇,难得能在雨村过几年清闲日子,他不想哑巴为了自个儿以身涉险。
张起灵摇了摇头,他淡漠的视线扫过车里坐着的看上去难掩焦灼的男人,收回神,伸出手轻轻把黑瞎子往车的方向推。
瞎子还想说些什么,解雨臣按了按喇叭。
黑瞎子转过身才刚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把张起灵拥在怀里,上瘾似地偏过头,嗅了嗅他颈间的洗发水味。
“走了。”黑瞎子最后打了声招呼,随后歪身坐进车里,引擎启动,车子甩着尾气向前飞驰而去。
黑瞎子隐隐约约听到些什么动静,他回过头,想透过车窗看看什么动静,但他视力恶化得太厉害,他能感受到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感觉,但却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花儿,哑巴怎么了?”黑瞎子问。
解雨臣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后方那三个越来越小的人影,喉咙发紧,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他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说:“没事。”
黑瞎子听后点了点头,调整了坐姿在车后座打盹儿。
(四)
黑瞎子转身的瞬间,张起灵也感觉有什么东西被连带着从身体里抽离走了。
但他想不明白那是什么。
回过头的时候,他只看到那两人惊恐的眼神。
怎么了?
张起灵不明白,他抬起手,发现手上都是血,他很疑惑,他分明没有受伤,为什么会流血。
看着在视野里大片大片的血迹,张起灵突然意识到,不是手受伤了,这血是从他脸上滴下来的。他抬起手,紧紧地抠住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抽着他的脑髓,但又有另一股力道在紧紧地往回拉,在这两股相互拉扯的力量中,他痛得感觉头皮都像是要被掀开。
不要忘记瞎。
他是你的爱人。
你们认识的时间很长。
他很爱笑,但笑不一定代表着开心。
他喜欢拥抱,接吻,喜欢身体接触。
他话很多,会缠着你,不要烦他。
你欠了他很多,还不清。
如果有一天,他选择放手,就放他走。
这几行字像一济济良药,每念一次,往回拉的力量就加深一分。然而他七窍流的血更多了,连自己倒下去了都未曾察觉,吴邪扶着他的头,大声地喊着什么,但张起灵耳朵里嗡嗡的,像是被血糊住了,什么都听不到。
那辆车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伸出手,终于什么也看不到了,那只伸到一半的手也无力地瘫软下去,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量。
他伸手了,但手心从来都是空荡荡的,终究什么都没留住。
(五)
张起灵的手抚上自己的额角,发现那里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他像是遗忘了些什么,无意识地看向身旁泛黄的报纸,这几张报纸跟这堵墙简直格格不入,他觉得很奇怪,就伸手把它揭下了。
爱人、亏欠、放手。
张起灵看着上面的刻字,想起那是自己的字迹。
他像是一台被强制性格式化的电脑,但他把那些重要的文件像刻字一样备份了一份又一份,只要备份的速度大于格式化的速度,他就不会再忘记。
但以凡人之躯对抗天授,终究会付出一些惨痛的代价,张起灵不在乎。
他的脑子里多出许多与瞎有关的记忆,血透过交缠的绷带再次流了出来,这股红色的液体滑过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的嘴角却微微起来些弧度,竟有几分诡异的美感,这证明他的方法是对的。
天授再也不会从他身上拿走任何一样东西。
(六)
黑瞎子的眼睛上缠着特殊质地的白纱,这种白纱不会伤害到他裸露在外的脆弱的眼球。
解雨臣隔着隔音性极强的透明的玻璃门看着他,黑瞎子躺在手术台上,照明灯在他脸上勾勒出山峦一样的轮廓。很多身穿白大褂,肤色不一的人在他身边交流着,一旁琳琅满目的器材泛着森森冷光。
一阵手机铃声过后,解雨臣接了。
“小花,无论你跟瞎子在做什么,现在,立刻,马上回来!”是吴邪。
解雨臣看了眼躺在手术台上的黑瞎子,冷声说:“不行。”
吴邪沉默了,正当解雨臣想挂断电话时,吴邪的声音响起。
“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们。你知道我做得到。”
解雨臣愣了愣,转过身朝走廊的尽头走去。这陡然沉下来的嗓音像跨过那沙海奔波的十年再一次传入耳中,自从把张起灵从青铜门里接回来,吴邪身上的偏执、疯批、狠戾就如潮水般褪去,又恢复了他一贯清新脱俗小郎君,出水芙蓉弱官人的模样。但现在,解雨臣又突然觉得,这头怪物不知道被什么再一次唤醒了。
解雨臣目光一凛,正要说些什么,手机却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夺了过去。
解雨臣倏地回过身,看见黑瞎子穿着一身病号服,眼睛上还缠着白纱,身后还跟着一群气喘吁吁的人。
“哑巴怎么了?”黑瞎子单刀直入地问,他一向凭直觉办事,吴邪的状态让他感觉不对。
电话对面传来一阵“滋滋”的声音,黑瞎子以为是信号不好,挪了个位置。
“瞎。”是哑巴的声音,还好,听上去没什么异常。
“哑巴,”黑瞎子半挑了眉,调笑着说:“这才几天不见,就这么想我?爷可以勉为其难先去陪陪你。”
“处理好自己的事。”
接着又是一阵电流的“滋滋”声,黑瞎子状似无意地看向站在一旁沉着脸的解当家和一干穿着白大褂的人,离窗边更近了,说:“这地方信号可真不好啊,哑巴,喂?哑巴,能听得见吗?”
“听得见,没什么事,挂了。”
电话被突然挂断后,黑瞎子在原地愣了几秒,直到被解雨臣夺回手机,一群白大褂就跟押犯人一样把人押回了病房。
“轻点儿,慢点儿,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一个病人的啊??”
(七)
“小哥,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句话啊。”吴邪心急如焚地站在床边。
张起灵只是一手捂着头,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看到他的头发丝都被血色浸湿了,简直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不说是吧?也行,胖子,我们先带小哥去医院。”吴邪掀开被子就要把人捞起来。
胖子拉住他说:“不是刚送人去过医院吗,医院也检查了说没啥事。再说了,人小哥自己要回来,医院那地方能留得住他?与其来来回回这么折腾,不如就让他待在这。”
“可你看他这样子像是没事吗!?”吴邪一嗓子吼出来。
这时张起灵稍微有了点动静,他支起身,才短短几天,他就消瘦得像是一张薄薄的人皮搭在硌人的骨头上,苍白的脸上不见丝毫血色,眸色却黑得瘆人,与从他绷带的缝隙间流淌而下的红形成了鲜明对比,简直像一幅由黑、白、红勾勒出来的诡画。
“我没事。”
他的指尖死死地抠住头皮,涣散的眼神逐渐聚焦在眼前的两人身上,他的记忆逐渐回笼,说:“胖子,你先带吴邪出去。”
“那你……”胖子迟疑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我现在感觉很好。”张起灵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明灭像呼吸,转瞬就看不见了。他淡声说着,好像现在七窍流血的人不是他自己。
“天真,既然小哥都这么说了,咱们就出去吧,别打扰小哥休息了。”胖子用手臂死死卡住吴邪的腋下,将人拖了出去,在关门前对张起灵说:“小哥你有啥事就吱一声,胖爷我随叫随到。”
张起灵说:“好。”
(八)
是梦吗?
张起灵诧异地看向开了的窗户,这窗户之前是被吴邪关上的,但现在它正往屋里漏着风。
他看到那熟悉的墨镜,那人站在他床边,看不清楚神情。
黑瞎子弯下腰,伸出的手都是颤抖的,却没敢去碰,他扯起嘴角笑了笑:“哑巴,我回来了,我才不在你身边几天,你怎么把自个儿搞成这样?”
张起灵想起几天前,他看着那辆渐行渐远的车,伸出的手却只能无力地瘫软下来,他甚至没有立场去挽留什么。这次,还好是在梦里,他也同样伸出手,试了几次,才终于让指尖触碰到他微凉的指尖。
他说哑巴,你好端端地跟天争什么呀,你不记得了有什么关系,不还有我吗?你不记得的事情我都帮你记着,有事没事就挑出几件讲给你行。
张起灵没说话,沉默着,他本来就话少,现在更是想多听瞎子说说话。
他说,哑巴,别强撑了,无论你忘记爷多少次,爷都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你想甩都甩不掉,所以没必要啊,哑巴。
张起灵的眼眸闪动,在他用近乎自杀的方式才抢回的完整的记忆里, 他们一次次地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然后他又一次又一次决绝得离开。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结局,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黑瞎子为他这么做的,他连被瞎子抛下一次都觉得生不如死,瞎子呢?被他抛下了那么多次,为什么还要追上来。
他说哑巴,你知道吗?人的一生只活那么几个瞬间,爷的所有瞬间都与你息息相关。你是爷活着而不是一具没心没肺的行尸走肉的证明啊,我像不会放弃自个儿一样不会放弃你。
他说的其他话,张起灵不一定懂,但这句话张起灵听懂了,就像他一直在找自己存在过的证明一样,瞎子也在找他活着的证明,所以哪怕自己把一切都忘了,他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他说哪怕没有那些记忆,爷也能保证你会再一次爱上我。就算你这次睡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又把一切都忘了也没关系。
张起灵却不想睡,他怕这是梦,梦醒了,黑瞎子就不在了。黑瞎子都离开了,如果他再没了这些记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那些刻在墙上的字,有些张起灵看不懂,但却觉得自己想这么做,唯独最后一句,张起灵看懂了,但他却不想这么做。他不想放开瞎子,哪怕他没有什么立场。
张起灵抠在头皮上的手被黑瞎子一根一根掰开,然后被他扣进掌心里。没了那阻隔着将什么东西抽离他身体的痛感,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流失,脑海中闪回的一点一滴都争相被拽出他的身体里。张起灵想挣扎,但黑瞎子紧紧拽着他的手,再这样下去,他又要忘了,忘记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他的眼神绝望得像是要渗出血来,但黑瞎子只是紧紧地将他的五指握在手里,于是他问,你没骗我?你不会走?
他说这话打哪儿说起的,爷就从没想过要走。
听到这话,张起灵的瞳孔逐渐涣散开,随后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黑瞎子的眼睛刚做完手术,比起先前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要好了一点,他看到墙上刀刻的字迹,手指轻轻抚上。也不知是不是命运使然,这世上一个最爱张起灵的人,死在了墨脱,而张起灵在西藏亲手用石头雕起了一座自己的石像。而另一个爱张起灵的人,在张起灵身边,被他一刀一刀地刻进石砌的墙壁里。张起灵所有刻骨铭心的情感和记忆,都阴错阳差地印在了一动不动的石头上。
他握着张起灵的手,像握着百年他连接在他们之间的一根根细细的红线,这些红线由一段段记忆编织而成,仿佛轻轻一扯就会断了。
黑瞎子弓起身,咬紧的牙关尝到了咸味,如一只困兽般,绝望的,凄楚的,痛苦地发出一声低吼。
(九)
看着玻璃门内东倒西歪的器械,还有地上躺着的横七竖八的穿着白大褂的人,解雨臣背靠在黑瞎子几个小时前还躺着的手术台上。
“这病无法根治,只能缓解。齐先生的眼睛刚动完手术,不能见强光,最好还是让他继续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再进行几个疗程的康复训练。”一个戴着眼镜的老者说。
解雨臣却只是摇了摇头,说:“不用了,他人跑了,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老者明显不解,有什么事能比治好他自己的眼睛更重要:“去哪?眼睛还没治好呢,再这样下去病情又要恶化了。”
解雨臣捏了捏眉心,像是疲累极了,黑瞎子这样的人,哪怕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只要他想回到哑巴身边,他跪着也会爬回去,他拦不住。
“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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