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各宫尚在过年节的氛围中,唯有一处,却是压抑低沉。
寿明宫是离宫城之外的宣云道观最近的殿宇,宽敞明亮。正墙神坛处供奉着三清牌位,袅袅青烟。
容珞跪在金碧灿灿的外殿中已有半个钟,身披的狐绒斗篷还未脱去,来时沾染的霜雪,在入殿后便化成了湿漉。
她低垂着眸,听着里头的声响。
长而密的睫羽在眼下落了一层阴影,白玉般的面颊透着粉气,犹如精雕细琢的瓷人。
檀色的帘帐后面,几个宫女手拿药罐围着明黄蒲团上的萧太后,药膏抹擦在她身体溃烂泛痒的红斑上。还是痛痒,难耐的痛痒。
忽,药罐被猛地打翻,发出刺耳的声响。
紧接着是一声冷喝:“滚出去!”
宫女们犹如惊弓之鸟般退散下来,捡起药罐仓惶逃离,整个宫殿瞬间肃静。
萧太后套上道袍,疾步走出帘帐,传来她怒不可遏的声音,“这点事情你都做不了,怎会如此没用!”
宽敞空寥的主殿荡起回声。
容珞闻声抬眸。
萧太后缕带松散,发髻未盘。
手臂露出的皮肤上一个个红疮,被痛痒折磨的她神色拂然。
太后痴迷问道多年,长年服用养颜长生的丹药,容颜玉嫩白皙,模样不见老态。
而代价,就是双臂双腿布满的红色疮痂。
萧太后心如火焚,甚至有些疯魔:“颐尘园必须在明年建成!哀家已经受不了这难缠的红疮,绝不能让皇帝见到哀家这般模样!”
宫殿的昏暗一角站着一个看似朴素的玉面道人,带着晏然自若的神态。
那是萧太后最得力,也是最得她欢心的道人。
玉虚真人张臻。
容珞收回视线,哽了哽:“姨母息怒。”
再次低下首。
萧太后:“如何息怒!照这样下去,哀家到后年都住不上颐尘园。”
自从平阳侯程孟眠接任工部左侍郎,历时三年修造的颐尘园已经停了大半年,还差一年完工,怎么停得了。
说是多年的北方战役已让国库伤损,建造过于奢华的宫殿园林劳民伤财,自当养精蓄锐,休养民生。
都是借口,拿这种借口来搪塞她。
一定是东宫一党在从中作梗。
就算国库没钱,不停给百姓增添赋税,到时总会有足够的钱修造颐尘园。
想到除夕宫宴安排的一切。
若是她的长公主招诱程孟眠,待有了把柄,这样一切都能手到拈来。
素歆明明看着容珞喝下那碗有欢宜散的屠苏酒,可偏偏那晚她不在程孟眠的房间里。
萧太后:“前日的宫宴,夜里你当真回了凤阳宫?”
同样的问话素歆嬷嬷问过,
太后果然还在生疑她有所隐瞒。
容珞没有犹豫:“是的,太后。”
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屠苏酒陈了年份,不知怎的,容珞回去就高烧不止。”
装傻充愣。
萧太后深深吸气,仿佛在平复情绪。
她定定看向容珞:“为何不为哀家分忧,怎么多年哀家可有委屈了你。”
外殿虚掩的门缝吹入一阵寒风。
容珞的青丝被吹动。
说到底,她长公主的殊荣是先帝赐的皇恩。
先帝在世时,萧太后唯一的幼女夭折,初生不久的容珞为皇帝的表妹被带入宫中,由太后抚养尊为公主,现在尊为长公主。
世人皆说她福泽深厚。
萧太后侧过身,轻缓踱步。
冷幽幽道:“哀家让素歆嬷嬷教导你,不是让你享清福的,受不受得起长公主的名衔还得看你自己。”
素歆的教导是宫廷的礼仪,琴棋书画,茶道插花,还有如何与男子共处……
她是福泽深厚,但也受训摆布。
萧太后性情乖戾,远没有外人眼中那般慈心仁厚。
容珞看似温顺却轻轻说:“颐尘园若建造不成,还有更宽旷的清和园,或许适合太后修养。”
萧太后驳斥:“清和园与哀家八字相冲,不适合为三清道祖建造神坛。”
太医院昨日确实有太医去诊过容珞的高烧,凤阳宫的关门太监说她亥时之前就回了宫,既然事实已定,亦不必再深究。
萧太后拂了道袖,回到帘帐之后的蒲团上盘坐,矮榻下燃着地龙,暖意烘烘。
“不是哀家要为难你,毕竟你是哀家养大的孩子,程孟眠若归于哀家所用,何妨不是件好事。你总不能看着姨母受这红疮之苦。”
难得的苦口婆心。
与之相隔的外殿,冰凉刺骨,寒气浸着琉璃石板仿若要结起冰霜,丝丝缕缕往骨子里钻。
萧太后淡淡瞧着。
虽时有苛责,但她这个侄女,这么多年锦衣玉食养着,倒是生得愈发丰腴饱满,难为京中青年男子提起长公主容珞,个个是面红耳赤。
可偏偏,这个侄女敢不听她差使。
萧太后目光冷了几分,“皇帝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不久便到京师,你跪在这里好好想想,如何为哀家分忧。”
容珞睫羽轻阖,感到头昏脑涨。
裙摆下的膝盖已被寒意浸得麻木冰冷,知道这是太后故意折磨。
片晌之后她才回话:“是。”
亦这时,素歆的禀报打破长局:“太后,太子殿下谒见。”
宫殿似静了几分。
挑灯的宫女手里的动作都顿了一顿。
那位正宫嫡出的长子,太子重,字玉琅。
辅政监国,统御有方,手握权柄与内阁的陆首辅分庭抗衡。
恹恹的容珞像是被太子这两字打了脑袋,清明不少,不自觉地攥起衣角。
帐后的萧太后:“太子?”
寿明宫偏远,太后与中宫皇后不和,常称静安清修,太子一向来得少。
素歆解释:“岁首迎新,太子是照年例来寿明宫敬请福安,只是今儿提早来了些。”
萧太后顿默,目光扫到外殿的容珞身上,这身板连两个时辰都跪不来,着实没用,大手一挥,便让容珞退下回宫。
-
走出外殿的容珞让照莹搀扶着,前日的风寒高烧,她浸了半桶凉水才高烧把太医骗过去,只怕太后深究。
照莹躬身去揉容珞跪冻僵的膝盖,心疼道:“今儿回去,主子您恐怕是又要发烧不止了,好在太子正好来寿明宫请福问安,不然不知要跪到什么时候去。”
“好了。”
容珞打断照莹的话,示意不要乱说话。
这是在寿明宫。
照莹噤了声。
容珞心里七上八下,比起太后的刁难,她更怕从这出去遇到那个人,怕他认得她。
她犯了大错。
除夕那晚,是太子。
喝下屠苏酒后,她神智不清,只能仓惶躲进常年无人的碎玉轩。
碎玉轩是太子的旧居,多年无人。
容珞只想苦熬一晚就好,偏偏那床榻上有人,身不由己,她做了不该做的,趁着男人还没醒,慌忙逃掉了。
太子早已及冠,尚未婚娶。她身为长公主,年龄是比他小些,毕竟名义上是他的小姑。
这两日她皆在床榻上躺着,过得浑噩,倒也没听到东宫那边有不堪入耳的传闻,想来是太子夜里没认出她,把事儿给瞒下来了。
容珞自幼养在太后身边,东宫太子忙于前殿政事,平日里少有往来,就算有,她能避则避。
容珞想得出神。
“主子…主子!”
照莹伸手在她眼前招了招。
容珞才缓缓拉回现实,照莹道:“主子在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雪檐下,冷寒凄清。
容珞戴起斗篷的绒兜帽。
转眸间,那明黄的华贵轿辇已停驻朱墙之外,锦衣华服的太监宫人围了一圈。
茫茫落雪间,辇中下来一人。
男人身长九尺,披穿墨貂大氅,玉冠束发。
神姿高彻,如同瑶林玉树,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便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疏冷。
容珞一怔,目光状似无意地收回。
心慌意乱,葱白的手指故作镇定地系着兜帽缕带。
照莹见她一通胡搅,又把系好的打乱了,只好上手帮忙。
待到系好兜帽,容珞像是心定了些许。
她下意识回眸偷瞧,朱墙外的太监已撑起遮雪的油纸伞。
太子抬眸,
不偏不倚,他的视线正好与她相对。
容珞始料未及,就像被抓包似的。
听闻太子重是个把礼教规矩刻进骨子里的人,束身自好,若是看出两日前夜里是她,定不会放过她。
当人越是心虚,越是张牙舞爪。
容珞竟反瞪了回去。
今儿细雪连绵,叫人模糊视野。
李德沛低着脑袋,紧跟在太子身侧撑伞遮雪,织金的袍角摆得不紧不慢,只见太子的步伐忽微微一顿。
抬头,长公主正立于殿檐下,狐绒斗篷衬得她脸颊娇嫩,俏挺的鼻尖冷得粉红,显然没有多少威慑力。
李德沛:“诶?”
容珞别过脸,紧张地左顾右眄。
藏在斗篷下的手指怯得抖了一抖,她接过宫女递来的錾花手炉。
礼节周全,她缓步离开。
李德沛都愣了一愣,拿伞的手都偏了些,他瞧瞧自家太子的冷颜,小心翼翼道:“殿下,长公主方才可是瞪了人?”
被问及的男人并未语,掸去肩上落雪,李德沛瞥见他薄唇衔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忙躬了躬身。
太子越过李德沛,径直朝殿内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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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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