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许久没有迎来这样大的暴雨。
晚间出门时,戚蔓语胡乱地在一个仿清鱼龙纹阔口缸里摁灭烟头,耐着性子对电话那边的人说:“爷爷,我一定要去吗?”
戚老爷子已至花甲,但精神矍铄,他穿一身靛蓝唐装,笑呵呵地拿着放大镜检录一本漂洋过海运送而来的古籍,敷衍着自家孙女。
“乖女,你就当帮爷爷走个人情。”
“什么人情啊。”
戚蔓语烦躁的闭了闭眼,染着烟味的指尖揉上眉心,压着语气说:“他们是什么身份,爷爷又是什么身份,何时轮到我们还人情?”
老爷子并不为她冲口而出的语气恼怒,只是笑了一笑,用一种悠然的口气说道:“还记得爷爷在你生日时曾经跟你讲过的一句话吗?‘莫骄莫躁’,你现在逐渐接手生意,对你来说,学会沉淀十分重要。你呢,性子随了你爸,本事大,脾气也大,可他都几十岁的人了,早就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还年轻,凡事多给自己留后手,而且——你怎么知道今天这份人情不是爷爷给你留的后手?”
“......”
戚蔓语平时最害怕和自己爷爷打交道,这位老人前半生可以用“风起云涌”来形容,等儿子到了独当一面的年龄,毅然决然选择把自己的衣钵传人,后半生醉心于书法文玩,偶尔心血来潮之时,会抓着戚蔓语下棋,一方面是解解闷儿,另一方面是想锻炼她的心性。
棋局博弈,老爷子让戚蔓语十手,如果她能从死局破出一线生机就算她赢,可惜,戚蔓语没有那份闲情雅致,棋局往往是草草收场。
“好吧,那我今晚走一遭。”
戚老爷子满意的笑起来:“好咯,爷爷我要去逗猫了,不和你说了。”
戚老爷子养了两只猫,一只是本土田园猫大橘,体重已经往15斤狂奔不回,据说在宠物医生的建议下,已经开始路漫漫其修远的减肥之路;另一只是西伯利亚森林猫,赛级血统,拿过的国际奖项数不胜数,乃是戚蔓语在老爷子七十大寿时亲自挑选的礼物。
戚蔓语挂了电话,让造型师给她挑了一身碎钻星辰的鱼尾裙。
腰肢掐得很细,长卷发松松别着一枚上个月在意大利拍下的紫钻发卡。
戚蔓语在南城这一辈的名媛千金中颇有威望,戚家到她这一脉只出一个女儿,自小就是拿来当接班人培养,而且她性子一贯是心高气傲,从来瞧不上那些空有美貌的花架子,半年前一项数十亿的招标,就是经了戚蔓语的手。
左耳别着白色无线耳机,她漫不经心地听着对方给她汇报。
半晌,饰着猫眼绿的蔻丹慵懒抚过发尾,戚蔓语淡声道:“就今晚吧,一会儿给我把机票定了。”
那边很快答复:“好的,戚总。”
车上一晃神,就到了临江酒店,今晚程家做东,程老先生小孙子的百日宴就在这里的十三楼举办。
往来熟面孔不少,真正的熟人却不多,戚蔓语让保镖出示自己的身份证明,烫金花体一个“戚”字,侍者眼神一扫,恭敬姿态更加,微弯着腰放行。
她今晚着一身流光长裙,乌发红唇,清清冷冷的美,像是束缚剑鞘的剑刃,藏云纳雾般敛起雪亮锋芒。
但是她样貌过于精致,那份不近人情的冷感中又很矛盾的显出凌厉攻势,让人只敢远观,不可亵玩。
不少世家都遣了代表来,戚蔓语和相熟的几个人谈了谈下季度的城建规划,三言两语间摸透对方几乎是昭然若揭的心思,戚蔓语懒得打太极,由着别人喊了一声亲昵“蔓语”,转头往那人走去。
“嘿,柏二。”一人混不吝的笑:“这两要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柏二和戚大小姐也算门当户对。”眼见是套不出什么话,几个年轻人压着声音编排起一些旖旎趣事,“都说柏二公子身边美女如云,戚大小姐也不差——她上一任男朋友是谁?顾家那位吗?”
有人哈哈大笑:“顾家都是好几茬的事情了!你消息不灵通。”
“就算我能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也架不住戚大小姐喜新厌旧的速度呀。”
衣香鬓影的上流名门,一张人模人样的皮囊也不过能遮个四六,纨绔子弟骨子里带来的劣根性仍然根植,不过这些人胆子不大,无论是柏家还是戚家都得罪不起,也只能在暗地里牙口倒酸的嘲讽几句。
柏斯遇懒懒倚着顶光鎏金立柱,手中端不紧似的晃着香槟,对着她挑唇笑了笑:“没想到你也来。”
戚蔓语点点头,随手从侍者的银色托盘里夹出红葡萄酒,向他走过去,淡言打着招呼:“二公子。”
柏斯遇笑起来十分清浪,他是常年涉足风月场的人,眼角眉梢多有一丝倨傲和轻佻,言行举止也是这般如此,仿佛要稳坐耀京城花花太岁之首。
但是戚蔓语和他相识多年,知道这人在柏家长子手眼通天的威名下,还能有稳重的立足之地,便是知道有几分真本事。
他生一双招情桃花眼,但是面相却又意外的清举朗正,倒是颇有些贵公子的模样。
“程家今晚好大的颜面。”柏斯遇不三不四的笑说:“劳的动你亲自来一趟。”
他说完,视线似乎顿了一下,接着追着某个背影远去,几秒钟的时间,竟然有些魂不守舍。
“爷爷让我来送个礼。不过......这送礼的对象,是程老先生,可不是这些蛀虫蝼蚁。”
原本做小辈的不好随意置喙长辈的意思,但是柏二公子洒脱不羁是出了名,行事异于常人,从来是不看人眼色的主。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难听,戚蔓语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反驳:“长辈不愿意坏了和气,但是依我看来,这和气要与不要,也不在我们。”
戚蔓语与他碰杯,清脆如断金一声响,柏斯遇笑,她也跟着笑,只不过笑意浮于表面,疏离的很。
“程老先生过世后,程家的主心骨就塌了,现在程家看起来还算风光,还不是靠着面子在撑,这里子啊,早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可惜,程老先生一生风骨,到这一辈就算彻底断了。”
柏斯遇摇摇头,不赞同道:“你这话太过盖棺定论,程家这几个现任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但是你别忘了,程老先生还有一个嫡孙。”
戚蔓语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年纪还小,翻不起什么风浪。”
柏斯遇眯起眼,眸光绽出精明。
“戚大小姐,在商言商,从不轻敌,现在是小孩儿,明天就是对手。”
戚蔓语不欲在没有结果的事情多费口舌,她微微抬了下颌,朝着某个方向,很巧妙的转移话题:“二公子,是新欢?”
也不知道是真的有底气还是巧合,程家居然能请来柏斯遇的人。
柏斯遇似笑非笑,眼神却盯紧了一抹玲珑腰段,月白旗袍,只听他片刻不语,而后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旧爱。”
戚蔓语微微诧异。
不过这诧异一闪而过,戚蔓语从没有打探朋友情史的爱好,只跟柏斯遇走过场似的绕过酬酢宾场,她要给程家小孙子的百日礼已经让助理亲自交到程夫人手中,眼下没什么事,也没有和别人假笑应付的心思。
今夜的雨出奇的大,戚蔓语一时半会儿,还不那么急着回去。
“我上楼透口气,这里香水混杂,熏得我头疼。”
柏斯遇和她碰杯,明白这是让他去找“旧爱”的意思,别陪着她百无聊赖地晃着,以后又招出什么闲话。
戚蔓语来过临江酒店几次,知道每个楼层都设有半开放式阳台,她提着裙摆踩上台阶,还未出门,便已经感到一阵扑面的寒凉水汽。
她立时停步,却在本该寂静的夜里听见突兀且不合时宜的暴怒声。
女人音调尖锐,歇斯底里:“老头子死了,你以为还有谁护得了你?”
旁边有人帮腔着:“我才是程家的嫡孙,我才是!他算什么东西呀?不过是个私生子!”
女人如毒蛇吐信,伸出绘满绿松石的指甲朝那个瘦弱身影狠狠一推,让他彻底跌到暴雨之中。
“这张脸长得跟她一模一样!我看见就晦气,要我说,程家时运不转,还得‘多谢’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你妈不说,还要克死你爷爷,现在连小舜都想害死吗!”
戚蔓语本不想听人家丑,无奈那个女人说话夹枪带棍,十分之快,不过是浅浅呼吸间,这话头就已经奔个来回,叫人头疼。
她听过程家一些事迹,这一辈的掌门人宠妾灭妻,让原配郁郁寡欢不说,小三所出的孩子更是在原配病重之时生下。
最为讽刺的是,为了争一个嫡孙名头,愣是哄得程总改小了自己妻子所生孩子的年龄,兄弟间差二岁有余,鸠占鹊巢的那位还要堂而皇之的让人喊他“哥哥”,而因为年龄所带来的的体格弱小,便顺理成章的归结为“丧门星”。
被蒙了心智的程总把小三迎进门后,给他扣一个私生子的名头。
其实家大业大的家族里,类似的事情并不少见,但是如此颠倒是非黑白,也是头一遭新鲜。
戚蔓语只觉得今夜寥寥无几的兴致被搅得分毫不剩,她背过临江浮渺的月光,搭着金属雕栏扶手往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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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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