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幽从和老妇卞氏先离开了客店。老妇的女儿青芽在这片乡里失踪，当年是人人都知道的一件大事，杂耍班离开后，老妇独自继续寻女，一心寄望官府破案，最后只是空等了整年。
老妇再来乡里，去找有嫌疑的孔家询问时，却被乡正以“寻衅滋事”的罪名绑送官衙，受了鞭刑后，发配到两百里外的伐木场上做苦工。
老妇罚役期满放归，已是伤痛遍身，衰弱苍老。她仍想找到女儿，但不敢再靠近孔家或被谁认出。她在别处乞讨为生，有时夜间回到这里，假装成鬼魂为女儿喊冤，转眼多年。
冯湘和阿岑静静听着老妇的诉说，在不知不觉中，深夜已经过去了。
冯湘和阿岑决定帮助卞氏，但她留在客店里会引起店主的注意，所以阿岑让幽从先送卞氏去远一些的地方看大夫。
大家都离开后，冯湘去看睡在隔壁的阿陵，忽然觉得阿陵好像长大了一些。
冯湘捡起掉在地上的蒲扇，坐下给阿陵轻轻打扇，只是想到如果阿陵从她眼前不见了……心就狠狠一阵刺痛。
老妇的遭遇让冯湘觉得难以消解，唯一有意义的宽慰是找到青芽。
天光大亮，中元已过，再见到店主的时候，冯湘觉得他面色松快了许多，甚至有了笑意。
店主大敞开门，拿上笤帚从里到外打扫，也愿意冯湘借用灶房，但柴火钱要另外单算的。
阿岑去找店主聊天，问他昨晚听到外面有喊冤的叫声，是否是店主说过的女鬼？
“她有什么冤枉？”阿岑好奇地求解。
店主拿着笤帚想了想，非常顾忌地摇了摇头，“又不是发财做梦的好事，提它做甚？”
阿岑并不放弃，笑着说：“鬼怪异事，从来难得一见，亲历者都爱津津乐道。我看你过于惧怕的样子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有愧？”
店主心里似乎卷起小小旋风，瞪出眼珠子叫道：“我有什么愧？有愧的人自有报应！哼，早叫天收了他去吧！”
店主有意疏远阿岑，拿着笤帚立刻拐去别的地方，阿岑却还跟着他，厚着脸皮问：“店家，那女鬼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芳龄几何呀？”
店主恨不得用笤帚撵他快走，撑着最后一些客气说：“你这个青年真是油腻，你的妻子就在那边做饭，你的小儿小女就在那边玩耍，你却一心想打听女鬼的芳龄，真是白长了一副人模人样。”
我的妻子和小儿女吗？
阿岑转眸看到灶房里飘出的炊烟，和在檐下状似密谋的两个孩子，最近心里越来越重的责任感忽然有了安放之地。他是冯湘和阿陵的依靠，也是幽从和阿敢的依靠，他是这个‘家’的大丈夫，是为此燃烧的烛芯。
早饭后，冯湘和阿岑重新碰在一起，他们要决定去留，要确定可以做些什么？
店主的嘴虽然像块铁板，他的心思却没有虚假，当阿岑问起女鬼的时候，店主就立刻想到了多年前的杂耍班，他的记忆里还有青芽表演杂耍时身姿柔软的影子。
当店主叫喊“有愧的人自有报应”时，他的心里同时想到了孔家的一位主人。孔家到底做了什么？连本乡人也在怀疑他们。
冯湘沉思着说：“那么卞婆说的没错，我们应该先从孔家查起。阿岑……”
阿岑看见她眼里渐渐泛起惊疑，且直直地盯着他，好像在研究难懂的东西。
阿岑问：“你不信我能察觉别人的心思？”
冯湘缓慢地摇摇头，“这太不寻常了，不过，我当然相信你。”
阿岑问：“我以前都没有表现出特别之处吗？还是摔坏头以后，才变成了这样？”
冯湘仔细想了想，“以前你只是不爱说话，我没觉得你有异常。我想，也许这就是你一直在修炼的本领？是不是呢？”
阿岑说：“我也想过一些。我发现这件事，是从听出别人的谎言开始，如果我专注于感觉，也能察觉到不良的企图。今天我带着强烈的目的去寻找，得到的答案就更多。但我有些不安，我不知道那些感觉，是不是都是真的？我更希望能把那些感觉都挡在外面，不被它们干扰。”
冯湘忙问：“你会觉得不舒服？”
阿岑说：“它们会充满我的脑子，我得花费一点时间才能把它们清除掉。也许是为了控制所有麻烦的部分，以前的我才会整天独自躲在一间小屋子里。不知那时我做到了没有？”
冯湘说：“既然你无法摆脱这种能力，就应该驯服它是不是？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通，幽从为什么能变成一只米袋？但在阿陵眼里，幽从又只是他自己，从来不是别的东西。我认为你们都是特别的天意，这些特别之处都很珍贵。”
阿岑说：“我担心你会害怕这些麻烦的事情，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麻烦，是不是？”
冯湘说：“我在意的，只是你会不会因此受苦？幽从说，修炼会帮你恢复到从前。你要认真地想一想了。”
幽从敲敲门，好像听到有人在说他的名字。
进屋后，幽从忍住向阿岑行礼的习惯，坚持向前平视，告诉阿岑：他已将卞氏托付给一家医馆照料。
阿岑赞许地点点头，说：“幽从，卞氏的女儿离奇失踪，只有‘孔家’一条线索，我们必须要去孔家看一看。”
幽从积极地问：“需要我变成孔家的仆从吗？”
阿岑说：“就算你变成孔家的仆从进了孔家，也很难开口向他们打听青芽姑娘的事情。旅店的店主常年在这里经营，各种消息一定不少听到，他也只是怀疑孔家的某人，没有十分确定的想法。这说明，知道真相的人寥寥无几，甚至只深埋在‘某人’的心里。”
冯湘说：“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去孔家呢？昨夜是中元，他们肯定也很忌讳女鬼喊冤，这时还在紧张中。我们贸然上门，会不会像卞婆当初一样被他们驱赶？”
阿岑说：“如果他们正在因为鬼魂害怕，这也不坏，我们就找个让他们不敢赶走我们的理由，去看看孔家是否无辜？”
阿岑向幽从笑一笑，“麻烦你变成一张金光灿灿的符帖，接下来要认真听我说的话，我们要合力在孔家众人面前好好表演。”
小半个时辰后，冯湘看着桌上那张金光灿灿的符帖，根本想不通幽从是怎样做到的？每当这时，冯湘都觉得，她身在并非真实的梦里。
阿陵和阿敢奉命去向店主借一只茶盘回来，两个孩子看着幽从变成的符帖，阿陵问：“幽从，你躺在这里舒服吗？”
符帖轻轻抖了抖。
冯湘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了更深的梦境，不过她并不害怕，这个梦里还有阿岑。
阿岑和冯湘换上最好的衣裳，用茶盘托着符帖，上盖红绡。从客店出发，一直走到房屋聚居的乡里。
从和田地相接的低矮小屋，到远处高墙重瓦的大宅，这里长住的人口众多。冯湘已向店主打听过乡里尊贵的几门姓氏，所以不必犹豫，在那片屋宇的最中心处，门前一片碧池的深宅就是孔家。
是否和中元有关？孔宅门户紧闭，高而黑沉的门庭披挂着阴郁的潮湿。
阿岑和冯湘走上台阶，沉默地敲门，有人开门时，阿岑立刻露出简单的笑容。
“何事？”相貌尖利的孔家仆从，在门缝间打量阿岑。
阿岑说：“我们是‘送福’之人，路过此地，见这府豪宅财禄寿全，只缺一点‘满福’，所以送来金福帖，为府家添个圆满。”
仆从小瞧了红绡和茶盘，不耐烦地说：“什么金福帖！这不是你跑江湖的地方，快走快走！”
阿岑护着符帖，一变严厉，“慢，不可冲撞！否则必遇灾厄。就是你心里最害怕的事……”
仆从一怔，本能地想到了什么，阿岑便看到了他的心之恐惧。
阿岑笑笑说：“这是世间唯一的至宝‘金福帖’，若你明白，或许还能在赌场上走些好运，否则那些陈年的高利贷，你这辈子都还不清。”
仆从一瞬间脸色苍白，盯着红绡下的符帖看了看后，失魂般地赶紧打开大门。
冯湘紧张的心情这才略松了些，她跟着阿岑走进孔家，看着眼前鲜亮的庭院和厅堂，只是在想：青芽也来过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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