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坠的傍晚,阿岑把醉酒的店主扶回他的床上,等冯湘收拾好桌上的残局后,两人骑上马,向北去一个只在店主口中听过描述的地方。
距离这片乡里路程遥远的一条小河口边,是孔家畜养牛羊的田庄,那里被清缓的河水和草地包围,孤独如遗世。
阿岑和冯湘快马骑了一个时辰,连月盘儿都看得亲近了,到那河边时忽觉凉爽,满耳听到风中草穗儿一起蹭出的沙沙声,而田庄里一星灯火微弱的光,似乎将要被无边的黑夜淹没。
阿岑和冯湘在田庄门前下马,叩响破旧的木门。
“是谁?”院子里传出男子平淡,低沉的询问,牲畜在他周围拥挤地躁动着。
“我们是从乡里来的,早上刚见过孔乡老。”阿岑这样回答。
田庄上的男子打开门,露出精瘦,凹凸分明的脸,他应该从不收拾自己,发须杂乱到有如被埋在草窠里。他眼中的亮光苍白,因为阿岑提起孔乡老而略显好奇,他不像是恶人。
阿岑向他笑笑,主动挤进门里,打量左右后感叹道:“原来这里有这么多牛和羊。”
冯湘向男子微微一礼,“打扰了。”
冯湘也进门跟上阿岑,看见院子里围关着黑压压的牲畜,让冯湘想起以前她的小小羊群,其中她特别喜欢的那几只,冯湘清晰地记得它们柔软的卷毛和可爱的花色。
“你是孔业?”阿岑问开门的男子。
男子没有对这唐突的拜访很不耐烦,将门关起一些后问:“是老爷让你们来的吗?你们要买牲口?”
阿岑说:“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去孔家拜访是因为昨夜遇到了一个女鬼。”
孔业惊吓地张大嘴,说不出一个字。
阿岑继续说:“听说这个女鬼经常在乡里出现,你认识她吧?”
孔业惧怕地向后退,似乎将阿岑和冯湘当成了厉鬼的变身,瞬间汗如雨下。
阿岑说:“你不用害怕,我们只是想问你几件事,然后就走。”
孔业根本听不进解释,他哆嗦着转身就逃,撞着破旧大门一声重响。
阿岑去抓他回来,两人拼搏了片刻,孔业被反绞着手拉回院子里,冯湘关上了门。
田庄的堂屋里堆着各种杂物,几乎没有落脚之地,一张只有三条腿的桌子靠墙摆着。
阿岑将孔业放在唯一的长条凳上坐好,顺手挑亮了油灯。
阿岑说:“没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看来你认识那个女鬼,你不好奇,她会和我们说什么吗?”
孔业浓重地喘着气,一副生死由命。
阿岑说:“你知道,你为何无法解脱吗?因为你让无辜者受苦,由你而生的痛苦,即使你死去,那些痛苦依然还在,无法得到安慰,无法消除。”
孔业摇头,难以承受更多罪责的内心已起疯狂,“不是我,不是我,是他们自己的错!我是倒霉鬼,我也是无辜的。”
阿岑按住他乱摇的头,轻声说:“六年前,一个杂耍班来到乡里,引起热闹轰动。那时候,你可不是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孔业目光迷离,跟着阿岑的提醒回到了记忆中的好日子……那时他陪伴公子在城里读书,吃喝用度都舒适讲究,日常是听听夫子讲课,看公子们吟诗作画,有时去湖上泛舟听曲。每次回到乡里,夫人和乡老还会给他赏银,亲戚,朋友们也都和颜悦色地奉承他:说将来公子高中,发达之时,孔业就是最大的功臣。
这享福的日子,一切的优待,都是伺候公子带来的好处,孔业自是把公子当做宝玉,圣主一样倍加呵护和珍惜。为了公子的舒心一笑,孔业可以不惜拼命。
孔业已经后悔了无数次,在那个桃花开放的春日,他不该怂恿公子离开书房。
如果公子依旧安心地待在书房里温书备考,不管那旷地上的锣鼓和人群,他就不会和走绳索的女孩相遇。
啊… 孔业忍不住发出心脏绞痛的呻吟,那个女孩是他和公子命中的克星!
孔业摇头,回忆挥之不去!都是他的错吗?他可没有想伤害谁!他怎么会变成公子的仇人?他怎么会断送了公子的一生?
孔业眼泪汪汪,泪水流过凹凸的颧骨,掉进草窠般的胡须里,断断续续地说:“那时城里的学馆放了春假,我和公子回乡几日后,听说有个杂耍班在乡外的旷地上搭起了帐篷,每天表演两次杂耍,兼卖杂货。公子本没有去凑热闹的心思,我见他整天温书辛苦,家宅里又呆板无趣,便怂恿他出去走一走,去看杂耍班贩卖的稀奇石头。公子正想刻一块印章,于是就高兴地去了。”
阿岑说:“孔公子在杂耍班的戏场上,并没有选中合意的石头,却遇到了让他惊艳之人。”
孔业抬头看着阿岑,忽然清醒过来,他为何要对这个陌生人说出真相?他应该继续做沉默的人。孔业缩起嘴唇,不能再回答。
阿岑微微叹了口气,“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个女孩在明媚的阳光下舒展着身姿,像柳絮和燕子一样轻盈。她手拿一把红伞,明眸如星,面如芳菲,在细细的绳索上转身起舞,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对望,就取走了孔公子的心。”
孔业害怕地问:“是谁告诉你的?是……”
阿岑撇开视线,“不是她告诉我的,她没有变成喊冤的厉鬼,即使无辜被人伤害!你的心里到底有多少愧疚?如果这不是你的错,孔公子就应该承担一切。”
孔业大喊:“绝不是公子的错,公子更不会伤害任何人,他只是第一次对一个姑娘动了心。他不懂那种无法控制的感觉,他高兴又担心,像完全变了个人,甚至宁愿一直想着她,整夜都不睡觉。”
阿岑说:“所以你打算帮他。”
孔业回避地转开头,他害怕再继续往前‘走’,前面是记忆的深渊,是他无法回看的噩梦。
孔业想彻底忘记过去,他已经失去了人生的希望,但还是无法忘记。
阿岑说:“可你并没有立刻帮孔公子,而是看着他痛苦了一阵子。”
孔业低下头,原本他做的很对,但最后还是心软了。在杂耍班将要离开的时候,一直停留他心里的打算,终于有了行动。
然而,一位在乡里人人皆知的贵家公子,和身边有母亲,杂耍班保护的女孩,几乎找不到能走到一起的机会。
为了制造顺其自然的相会,孔业开始留意杂耍班的情况,并让他的姐姐帮了一点小忙。
阿岑说:“你很自信,觉得自己的想法简单有效,只有惊,绝无险,结果却完全乱了。”
阿岑几乎是‘拖拉’着,把孔业带到残酷的那一刻,只有真正地重新面对,才能终结悲剧。
阿岑说:“孔业,你见过如今的孔公子吗?他不再读书,性情疲懒地虚度光阴,他暴躁叛逆,沉溺在无法忘记的灾妄和残疾的自卑中。你是否真的尽力保护了他?还是把他丢在了泥沼中,由他自生自灭?那种选择真的是最好的保护吗?谎言只是一片暗夜,它隔绝了明媚的可能,隔断了重生的希望。也许这根本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没有选择,只能在荒芜中枯萎。你猜,他有没有原谅自己?”
孔业的内心又冒出癫狂的火,露出走投无路的绝望,摇着头说:“求求你,饶了我,不要再逼我了。”
冯湘轻轻拉住阿岑的胳膊,“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阿岑挺直身体,想了想说:“我们带他一起去长县,天亮前就能到。”
冯湘点头,两人带着孔业离开田庄。
在夜间赶路,无边的,不可见的静寂中仿佛隐藏着各种秘密。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声音,躲在暗沉的树影和山丘背后,化为引人注意的存在,像糅合的神秘体。
看,我在这儿。冯湘不时受到路边阴影的骚扰,让她想起自己逃离苦泽的那个夜晚,始终惊慌地背着阿陵,在夜的阴影中胆怯地品尝着自由。
她应该感谢阿岑,岑公子,让她得到了逃离的机会,甚至在今夜能为解除他人的苦难尽一点力。
阿岑,冯湘带着孔业,在长县的城门外等待天亮放行。
他们来长县是为了寻找孔业的姐姐,另一个不可缺少的人证。当年事出后,孔业的姐姐,姐夫和母亲搬离了那片乡土,在长县落脚做贩菜的小生意。
进城门后去集市的路上,一直无言的孔业忽然在阿岑身后哀求:“公子,放过我姐姐吧,我已经害惨她了。”
阿岑说:“我和你们没有仇怨,只是,你们必须去见一个人。因为你们亏欠了她。”
孔业不再说话,距离市集越近,孔业不禁哆嗦起来,低头紧闭着眼睛。
清晨的集市上飘着露水的湿润,几块旧木板拼成的菜摊旁边,衣衫粗糙的夫妻正在卸下轱辘车上的蔬菜,脚底的草鞋上沾满泥土。
冯湘和阿岑下马,走到旁边时已引起妇人的注意。
冯湘向妇人点头示礼,“请问你是青乡的孔保家女儿,闺名小菊吗?”
妇人疑惑地打量时,发现了仍在马上的孔业,冲上去问:“是阿弟?你怎么来了?”
孔业抬起红肿的眼睛,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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