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窅冥,如墨染就。亥侧身斜倚于和合落地牖旁,蛾眉频蹙。
室中未燃灯。亥手指灵动若轻燕,于幽暗中翩跹翻动。指上绕着的糖丝经她巧手摆弄,初时盘成了一朵小巧的花儿,不过须臾她心中又烦闷不堪,柳眉皱得更紧,于是将那糖丝花儿猛一揉弄,那糖丝瞬间化作一团杂乱。地上弄得团团点点尽是面屑。
饴饧真是好物。
亥以魔气轻轻牵引桌上陈列的糕点,转瞬之间那糕点轻盈飞起,直落于她纤细的手掌之中。她继而将糕点细细碾碎,一点点磨出糖丝来,像锦缎上抽出丝缕,而后她将这磨出的糖丝含入檀口之中。
糕内蕴栾树汁液之精华。栾树汁本为草药,用以入糕其滋补之功甚是了得,糕一入得口中即化,舌尖只余那浓郁的甜意。这甜意于口中蔓延开来迅速席卷整个身心,让她原本满心烦忧顿时减却不少,愉悦之情于眉梢眼角悄然浮现。
“吱吱吱——”此般甜腻气息竟引得螂蜩前来。那小虫儿搧动着薄翅,径直奔着糖糕而来,一口叼起,似是被那甜腻之感所袭,未几便飞得晕晕乎乎,摇摇欲坠,忽而坠于地上,复又飞起,旋即再坠。
“哼哼。”亥见状不禁莞尔,这甜度不光令她心生愉悦,竟连这小虫子也被其所驭。
心情颇佳,亥趁那螂蜩坠地之时一瞬将其捏入指尖。糖渣于那螂蜩之上颚尖齿间搅动,而螂蜩竟也不做挣扎,还沉浸于那甜腻的快意之中。
等到它将齿间糖渣尽皆食毕才开始挣扎。螂蜩薄翅微有尖刺,很快将亥玉手划破,魔血潺潺而出,自齿间淌入螂蜩躯内,那螂蜩又不再挣扎。
血中蕴有真气,真气是意识存焉之处。螂蜩既吞噬她的魔血,俨然又为她的傀儡了。
亥方才那因喜悦而泛红的睡凤眸子刹那间又转黯淡,她缓松手轻声道:“无趣。你去死吧。”
亥下了命令,她原以为那螂蜩会像平常她毁蛊那般下了命令就会**,可如今掌心那只螂蜩听了话后,非但没有**,反而徐徐爬至糖屑边又重复啮噬举动。
亥心骇且喜。炼蛊至今,她炼的蛊不曾出现自我意识觉醒,这是史无前例的。可螂蜩笨拙的动作又不像意识苏醒,反倒似为他物所牵挽。总不能是,那些根本就没有生气的糖丝?
不,她没命令蛊虫食之。
难道说这甜度……
她黛眉微蹙若有所思,忽然房内琉璃盏尽数亮起,嬷嬷手挽食盒进来了:“殿下不喜甜食么?”
“莫要点灯。”亥沉声说着,下一瞬魔气肆起带过煞风,扇动阵阵清脆铃音,掐灭掉室内所有的亮。只有些斑驳的月光铺在她侧过来的脸上。她左眼幽处隐隐泛着一抹诡谲的红,而那蛊纹宛若密密织就的罗网在她左脸蔓延一片;右眼在月色下是古井无波的暗紫,右半张脸白皙得毫无血色。
蛊虫是半死体,性属阴寒,畏暖光而不近。这只螂蜩逆她意志的行径致使她体内已有反噬之兆,邪浊之气要冲破禁锢,她面上的蛊纹已肆意张狂。亥勉力压制体内升腾的戾气,若复加以温度,就是干柴遇烈火,恐将被那炽热灼伤。
长公主素日里冷若冰霜、不近人情,偌大的宫廷之中,唯有这嬷嬷方能倾诉心中所思。嬷嬷就是长公主肚中蛔虫,对她心中所想事皆洞若观火。
嬷嬷瞧见长公主这般情状,不禁面露忧色,轻声劝道:“殿下,我族炼制蛊虫向来皆是驱使那低等生灵以供己用。殿下如今竟妄图操控同级之人,此般行径于自身有损,更有悖于常理人伦啊。”
长公主只是默默凝视着嬷嬷,待那灯火的温热渐渐消散,她眼底的情愫如同波澜平息化为死水一般,紫眸之中投来一抹期许之光说道:“嬷嬷,您怎么知晓本宫不喜甜食?”
她自称“本宫”,嬷嬷就知道她心情不美妙了。嬷嬷的目光落在地上那被弄乱的糖丝之上,轻轻叹息一声道:“殿下既然不食用,却叫这小虫子如此糟蹋了。”
嬷嬷缓缓伸出手引出一缕魔气,犹如幽黑的丝线朝着那螂蜩卷去,遂将其勾入掌心之中。
那螂蜩似是带着灼灼烈焰,嬷嬷方一触碰到,掌心顿感一阵炽热,仿若被火舌舔舐疼痛难忍,她便反射性地将那螂蜩又扔了出去。
亥敏捷地趁着螂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之时,又将其抓入自己的掌心。那螂蜩之热好似能焚金销石,亥的掌中直直地腾起阵阵青烟。
嬷嬷见此情形不忍直视,忧心忡忡道:“殿下,您莫不是未曾将这蛊虫炼化?如此这般,恐会被其反噬啊。”
亥面上蛊纹渐渐淡去:“不,它开始**了。”再摊开手心,那里仅剩一抷灰烬。
成功了。
亥转怒为喜。
没有什么可以反抗她。
嬷嬷一时之间竟是哑口无言,心中暗自思忖,方才这蛊虫明明是有着自我意识的呀,要不然,长公主的反应又怎会那般强烈呢。
“嬷嬷。”亥轻轻扯住嬷嬷的衣袖,打断了嬷嬷正绵长的思绪,她足尖挑着铃铛,朱唇轻启,“嬷嬷,什么是喜欢呀?”那声音宛如莺啼开朗起来。
嬷嬷委实未曾料到亥殿下竟会如此发问,不过长公主起码心情好了,她手上正收拾着地面杂物的动作陡然一滞,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殿下缘何问起这个?”
亥却仿若未闻嬷嬷问她,只是秋水般的眼眸中透着执着,又一次柔柔地重复了那先前的问话:“嬷嬷,到底什么才是喜欢呢?”
头上的两只蓝蝶幽幽流泻碎光,她双手虚虚捧住。
嬷嬷觉得长公主这几天太怪了,总是流连于人界温情,她魔族自古冷血,她其实也不大懂情。
嬷嬷轻轻挥袖,魔气自袖间涌出,瞬间便将地上的那些糖渣焚毁殆尽,而后又施展煞风,把那残灰吹去了,这才缓缓言道:“老奴寻思,大抵便是想要亲近吧,因为心中存有喜欢。”
“想亲近……”亥摩挲手里的灰喃喃低语,“可是我不喜甜。”
“殿下吃了好多哦?”
“那不过是碍于被糖丝操控,我先前还以为——”亥忽然止住话语,醍醐灌顶一般心中猛地明朗起来,原来是被操控才去亲近,因亲近才生出喜欢!
“这是灵流?殿下!”嬷嬷手抚上她发间的蝶,有些忧心。
要知道前几日有灵者于朝堂之上公然与尊上叫板,此等行径已然是大不敬之举。听说他还竟当着两位刑部尚书之面,在大庭广众之下越狱逃逸,迄今仍未能捉拿归案。自此事之后尊上的禁令愈发严厉起来,决然不许他们这些身在高位之人与灵界有所往来,唯恐出现叛徒之人。
亥眼疾之极抬手拍开嬷嬷的手,方才被那魔气压住的灵流,顿时又流泻而出,恰似天边繁星洒落,点点闪烁。她倒是心情尚佳:“我心中自是有数。”
嬷嬷闻此,便也不再言语,只是那眉头微微蹙起,双手轻轻挽着那身黑纱裙,脚下信步离开了。
说起来……
夜凉恰似那潺潺流水,悄然地铺展于她那双光洁溜溜的足面之上,她轻轻悠悠地晃动着脚腕之处的铃铛。
声音恰似山间清泉滴落在玉石之上:叮铃叮铃……
她双眸怔怔地望着碎发上那点点蓝色星子,神思渐渐有些恍惚了。
犹记上次与月珩的幽会,迄今已有数日之久。彼时念及月珩身处那魔域之中,行动诸多不便,于是她便拿出许多不同效用的蛊虫相赠于月珩。
这些蛊虫皆是她精心培育之物,多少沾些魔气;或可隐匿身形,或可抵御瘴气,或可瞬息千里。
她这样做其实是想让月珩前来找寻她之时能够顺遂些。
但月珩竟然一次都没有来过。其实她偷偷塞了一种能感应的蛊,只要月珩在她附近,她立马就能察觉到。
但是她心里这几天却平静得出奇。
现在她还没被限制自由,也是月珩带她逃的最佳时机,也不晓得月珩要在她成婚那天要做什么。到时候人多眼杂,又要如何?
心里忽然烦闷起来,亥给自己画了传送阵,眨眼间就伏在紫雾谷幽潭的大树疖上。
夜雾沉沉,浓得似化不开的墨。她倚于高处,那雾霭重重叠叠地环绕在周遭,似是障目的纱帘,下方的景象被遮得严严实实,瞧不真切。她心思一转,心想不妨引些蛭虫上来,也好试试药的功效。
忽觉心脏猛地一阵抽搐,亥正牵引着魔气的手瞬时一顿,继而忽然间轻笑出声来:“你怎的总是在这里与我相见。”
“长公主殿下,是微臣。”
一个陌生的身影自那渐渐散去的雾霭之中缓缓现身。只见那人身着一件褐色布衫,虽是布衫,却难掩其身上散发出来的几分威严之气。
“是你?”亥赶忙收回那些散发着戾气且对灵流有着侵蚀性的蛭虫,伸手扶住树疖,止住了那欲要跃下的身形。她那睡凤眼微眯,细细打量起眼前之人。
他生得一双桃花眼,那双眼本该若水般温柔,此刻却凌冽得如同锋刃。
来人乃是曾与她在茶楼会面过的新晋司天监——玄知。
“你如何寻得此地?有何目的。”亥不想和他拐弯抹角,眼前人不是她期待的那般她心情又跌落低谷。
玄知行过礼,低头正要说话,亥先打断他:“不要和本宫说从与人界接壤处误打误撞寻来的。”
岂料玄知闻此并没有失措反而冷“哼”一声接话:“殿下是这般被忽悠的?”
“你所言何意。”亥心下不悦,要跃下高树与他争执。
玄知在下方已下意识展开双臂要接住她,下一刻意识到自己失礼,便收回手用灵流筑阶引着亥下来。
亥轻“哼”一声,俏影翩然跃下,全不顾那一旁之人。
玄知也不恼怒:“殿下终年深居宫闱之内,是难晓外界之事态。”
亥微微提起那轻薄的纱裙,纱裙的边缘堪堪遮住胸前那闪烁着幽光的紫色龙鳞。那龙鳞本是她心中一抹旖旎的念想,原想着为某人展露这独特的风光,如今却只能这般遮藏起来。
玄知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却朝着天上移去,所见不过是一方厚重得仿若凝墨的紫色帷幕。
他继而说道:“从前卯娘娘曾携微臣前来此地占卜。何况殿下,人界与魔界交界之处乃是弱水河,断断不是什么山峦。”
亥闻得此言,心中猛然一紧,那娇俏的面容上似有几分窘意,又似有些羞恼,娇叱命令他:“看着本宫。”
玄知听闻此令,目光缓缓下移视地,双手却谨慎地拱起,不敢有丝毫僭越。
亥又问道:“你寻至此处所为何事?姐姐又让你占卜何事?”
玄知应道:“将诞下的小皇子活不过十八载。”
“呔,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闻得他竟诅咒卯娘娘腹中胎儿,亥不禁一股戾气直涌上心头,刹那间周遭雾气仿若得了号令一般,汹涌翻卷而起化作浓稠的戾气,似有灵智般朝着玄知席卷而去,大有将其他噬之态。
玄知却未有丝毫惧意,既不慌张地后退,亦不匆忙地逃窜。
只见他身形仅是微微一顿,似是在心中思忖权衡,而后目光坚定地锁向她,继而发出一声幽长的嗟叹:“殿下,微臣方才所言,不过是依据诸多迹象所做之预测。此般情形,十之**恐会成真。微臣一介小小之人,本无意愿去横加干预,只是今日之事,关乎三族之存亡,牵涉朝代之兴衰。更何况,这诸多事端之起始根源,皆在于殿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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