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竹里馆中,张、黄二道背着徒弟开小灶。
“道兄,那萧平身上的妖气,你如何看?”黄老道撕了条鸡腿,抿了口新酿的梅子酒,打个嗝,满屋子芬芳。
张老道捂住鼻子,躲远些。
妖气这种东西,玄乎得很。道门在长年累月的对妖斗争中,总结出不成文的经验,人是否会沾染妖气,取决于诸多因素,体质啊,命格啊,天时地利啊……但总之,一介凡夫俗子,如只巧合在茫茫人海和妖擦肩而过,几乎是不会沾染什么妖气的。像萧平那般,妖气甚重,张老道分析,一定是和妖物长久厮混的结果。“莫非杨家有妖物?”
黄老道摇头:“道兄你入京没多久,有所不知,杨郎君是道门信徒,庭除供奉师尊,张贴符箓,平日抄经念咒,一般的妖物没那么大胆子。”
“那就蹊跷了。”张老道眉头拧成“川”字。
黄老道又说:“萧平在玄通书肆佣书。”
“咔——咳——”张老道突然被鱼刺卡了。猛灌了两碗醋,鱼刺总算被软化了。打个嗝,酸味刺鼻。
老黄有了计较:“书肆有蹊跷?”
张老道抬袖抿掉咳出来的老泪。“老弟,听没听说过上古封神?”
“封神?”老黄抹掉满嘴油,“孙大帝封蒋神?”
张老道嗤之以鼻:“人间帝王封的小邪神,道门几时承认他是神了?我所言,是道门正统的神仙,掌管天下生死祸福、文武财运的正神。”
“神仙不都是修炼而成的?还有封的?几时的事?”
“老弟,你常年在京中过安逸日子,未免孤陋寡闻了,且听我言。”张老道得意:“上古之时,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封神……”他刻意停了一下,看老黄快急死了才继续说,“受封的囊苞人、鬼、妖。”
老黄眼冒精光。
修道的最高境界,自然是飞升成仙成神。捉妖捉鬼,除暴安良,幌子而已。但不知何时起,耳边越来越少听到哪位道友历劫飞升了。上一位大约是百余年前飞升的葛仙翁了,还只是散仙,而不是有品阶的神。
“可惜,时隔久远,详情不得而知。”张老道咂摸着嘴叹气。
老黄巴巴地问:“道兄,如何能弄清封神原委?”
张老道神神秘秘道:“我在茅山时,听陶天师座下高足言,有上古秘籍载有此事。”
上古秘籍?黄老道“嗷”一嗓子:“弟晓得了,妖藏身书肆是为了上古秘籍!”
张老道重重点头。
有头发谁愿当秃子,既然能受封成为高高在上的受人敬仰的神,谁甘于做躲躲藏藏遭人唾骂的妖呢?妖鬼都能成神,我堂堂入了籍的正经道士为何不能?黄老道激动得脸上肥肉都在打晃:“妖得手就麻烦了,道兄,咱们快行动吧!”
张老道摆摆手:“不急不急,等着。我不是给了萧平一把桃木剑,让他先去探探路。”
***
夜色越来越重,深巷人家偶尔传出一声犬吠,格外瘆人。萧冉视线一片漆黑,手脚被缚着,真是难受死了。忽然,一豆灯火自己亮了,嗞嗞响。萧冉心肝发颤。
朱彤懒散地坐蒲垫上擦刀,幽幽的烛光将刀耀得异常闪亮。
萧冉瞪着他,不说话。
朱彤冷笑:“私闯民宅,格杀勿论。我一刀结果了你,官府还要给我嘉奖呢。”
他提刀就砍。
刀风迎面劈来,萧冉闭上了眼睛。张老道说得不错,妖果然是噬人的,逃不脱,只好死得体面些了。
想象中的切肤之痛没有袭来,捆缚手脚的绳子却被砍断了。
她揉揉勒得发麻的手腕脚腕,困惑不已:“你不杀我?”
桃木剑被无情地抛掷在案上。“这是凡间桃木,若是桃都山的桃木,或是我法力弱些,此刻已灰飞烟灭了。”朱彤板着脸孔,声音异常冷漠。“知道灰飞烟灭么?就是形魂聚散,化为尘,化为土,消失得干干净净,比死亡还可怕千倍万倍。阿平,你竟如此恨我?”
萧冉打了个寒噤,猛摇头。“张老道说,此剑只会识别谁是妖,绝不会伤及性命……他骗我?!”
她葛仙翁现身告警,她意识到身边是真的有妖。遇到仙翁时,她刚从朱彤家出来……
答案昭然若揭。朝夕相处的友朋,居然是妖!
萧冉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张老道提出可以桃木剑一试时,她应了。
“张老道?”朱彤露出疑惑的神色。
生怕他不信,萧冉大声道:“就是方山竹里馆,馆主姓黄,是个胖子。姓张的是他道友,长得像乞丐。”
原来是那两个疯子。那两只蠢物是出了名的笑柄。一心想着捉妖,成仙。间或坑蒙拐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论无耻,你们人比妖无耻多了。”朱彤愤怒地折断了桃木剑。
萧冉无意为全人类辩护。“你会吃我么?”她很紧张,故事里,妖怪都是吃人的。
朱彤冷睨着她,唬得她缩了缩肩。
“会。在淮水我就想淹死你,可惜了,人多眼杂,妨碍我施展手脚了。今日你自家送上门来,就莫想活着出去。”朱彤作势往前扑。
萧冉大骇,连爬带滚躲到墙角,奇的是,朱彤双膝动也未动,稳稳地贴住席子。
“……”被耍了。太蠢了,他若真要吃自己,嘴一张牙一咬就完事了,何须又是下水捞我,又是驾车载我,又帮我介绍副业的?唉,怪自家小人之心了。萧冉咳嗽两声,坐回去,整肃神情,试图找回滚掉的面子。
朱彤又好气又好笑,“阿平,你可真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萧冉辩解。“老骗子坑我,我真没想过害你!我只是想弄清楚,身边朝夕相处之人,到底是什么。你潜身书肆是何故?难道妖也要像人一样,要赚钱,养家糊口?”
朱彤沉默良久,说:“我在找一样物什。”
“是什么?”
萧冉声落,梁上飞下一人,手提剑,直冲她而来。她傻了,梁上怎么还有刺客!那人速度太快,躲已是来不及,眼看要命丧剑下了,突然,朱彤指一挥,一道光圈飞去,刺客被击倒地。萧冉吃惊地歪着脖子去看看,嚯,刺客居然是一娇美女郎。
一道穹顶状的赤色光圈严丝合缝地罩住那女郎,光圈似结界,女郎逃遁无门,身体一碰到光圈,就会被弹回去,几次三番都没成功,活似被关在屋中奋力撞窗的傻蜜蜂。她很焦躁,眼睛死死盯着朱彤,嘴巴一开一合,却听不到声音。
“她是谁呀?”萧冉见都没见过这人,怎么甫一见面就要杀她。
“她叫阿七,我的族人。”
那就也是妖了。许是因她生得太美了,萧冉看她时,一点不觉害怕。不知他们是什么妖,男的女的都长得这么好看。
“她若不是坏人,就放了吧,怪可怜的。”
朱彤觉得好笑:“真看不懂你了,她要杀你,你却要放她。你的滥施仁义也是有选择的?”
他揪住桃木剑一节不放,萧冉更羞愧了。“我真没想害你,我只是一时间不太能接受身边的朋友是妖。若是街衢中的过路客,只要不害我,是人是妖,与我何干?”
朱彤本欲揶揄几句的,听见那句“身边的朋友”,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
那莽撞小子走后,阿七终于获得了自由,气鼓鼓的本要捶朱彤一顿,可见他专注地盯着断了的桃木剑,她默不作声了。
张老道这把桃木剑做工不错,剑神光滑细腻,一根毛刺都没有,可惜了,凡间桃木,只能挡住庸常小妖小鬼。朱彤怏怏靠回凭几,倏而又警惕起来,坐直了。这回侥幸是凡间桃木,倘或有法力高深的道人去了桃都山呢……
阿平真不让省心啊,两个半吊子臭道士就把他忽悠了?
“萧平愣头愣脑的,当心他坏了你的大事。”阿七埋怨。
朱彤眼眸一凛,板起脸训斥:“你行事怎还如此鲁莽?方才若我迟了些许,萧郎已命丧你手!”
“当时什么境况,我若不动手,你是不是就要直言相告了?哼,别说我了。周郎也不会放过他!”
朱彤脸更黑了:“你入世不短了,犯天条的事情不能做,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
“少拿天条来压我!”阿七不服,“吃人杀人惑人的妖多了去了,各个都快活得不得了。后山那条狐狸,隔三差五勾引一个郎君,欢好一场,再杀掉,吸干精气,摘了内丹,短短几年,已有了千年法力了。那狐狸精早先法力远不如我,而今远在我之上。呸,什么天规,全是愚弄良善。我们……我们合族上下就是太老实了!”
“你想造反?”
阿七气焰立刻萎了。“有你这么个大善人族长,小妖岂敢。”
朱彤气笑了,捏着断了一截的桃木剑,在她头上敲了下,宠溺道:“族长命令你立刻回去。”
阿七忽然抱头,迅速远离他。
朱彤面上一僵,盯着手中剑。
凡木不假,但毕竟是桃树上劈下来的,阿七修不过数百年法力,抵挡不住。
朱彤将剑向上一抛,空中燃起赤色焰火,剑瞬间化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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