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冉解开悬在腰间的囊袋,取出阳燧。在她得知自己无法摆脱命运时,毁掉遗书的念头就在心里扎了根。小柳的出现令她想起了葛仙翁,想到了仙翁所赠的阳燧。
莫邪爪子划几下水,萧冉懂了它的疑惑:水下没有太阳,如何引得着火?
“这不是普通的阳燧,是大金乌所化。”
萧冉后来读坟典,弄清楚了阳燧的来龙去脉。远古,十大金乌不守规矩,一齐出现在天上,害得人间一片焦土,后羿射下九只金乌,为民除害。九只金乌的魂魄在天地间游荡,元始天尊悯其无所依托,炼制九只阳燧,将九只金乌魂魄一一引渡其上。萧冉手中这只,正是大金乌。葛仙翁说过,上天入海,幽冥世界,三息之内,都能引来火。到了这步田地,只能赌他没说谎。
萧冉举起双臂,掌心朝天,将阳燧托了起来。
莫邪歪着脑袋看着,身躯朝干将靠去。
举了半天,胳膊酸痛,萧冉心凉半截。老骗子莫不是骗我?忽觉掌中一坠,有道力量灌入阳燧,幽暗的洞窟瞬时大亮。
日光,普照万物的日光!
干将莫邪引颈,龙吟响彻天地间。
起先是小小一簇火舌,继而成火龙,接着洞壁全部燃烧,水下洞窟成了火洞。简牍噼噼啪啪化作灰烬,萧冉如释重负。“墨子啊,弟子今日此举实非忤逆,而是为了拯救墨家,拯救苍生。”
火光中走出一人,头戴笠帽,手扶藜杖,短褐芒鞋,面上皱纹有如刀刻,他微笑着,向萧冉和干将莫邪摇摇一拱手,转身消失在火光中。
萧冉先是一怔,而后笑着冲着人影消失的地方拜了一拜。
干将莫邪朝萧冉折腰,它们,终于可以解脱了。
简牍在火光中噼噼啪啪爆响,比金玉之声还悦耳。
萧冉笑着环视四壁的火,忽见洞口罩来一条黑影。
玄清。
***
崖上,陆筠费尽力气运气解了定身术,顺手也给周远之解开了。
周远之趴在崖边向水下张望,一点动静也无。适才,又是龙吟又是金光入水,吓得他魂都没了,几回想跳下去看,都被陆筠拦住了。等了片时,忽见水下熊熊大火。
周远之胆魄俱飞。“你莫劝了,我意已决。”
陆筠知道劝不住,便要跟他一起下去。却在这时,水面窜起冲天水柱,二人被泼了个透心凉。再看时,萧冉被玄清击飞,朝崖石上撞来。
“阿冉!”
周远之飞扑上前,接住萧冉,二人齐双双跌在石上。萧冉猛咳出一口鲜血。
“阿冉!”
萧冉推他一把:“快走!”
周远之反将她拥得更紧,寸步不移。
玄清一脸的杀气,步步逼近。
“师父,师父!”陆筠跪地阻拦。玄清看也不看,运掌挥开他。
没人能阻挡玄清大开杀戒,若不是顾及剑池乃仙家福地,萧冉此刻已横尸水底了。他惨淡经营,苦心孤诣,煎熬了千百载,离成功一步之遥,却被一场大火彻底摧毁。
“你是三界的罪人!我要让你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玄清已陷入癫狂。
萧冉借助周远之的力量摇摇晃晃站起来,毫无退缩之意。“口口声声大义,我呸,那不过是你满足私欲的幌子。玄清,你为了一己之欲,不惜逆天,不惜滥杀无辜,视人命如草芥,你有何面目忝列仙班?”
“哈哈哈——”清玄的癫态与邪魔无二。
见势不对,萧冉低斥周远之:“走!”
周远之反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忽而地抖山吼,石块噼里啪啦雨点般砸来。密集的石雨从四面八方袭来,苍蝇插翅难飞。
萧冉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却后悔连累了周远之。“为什么不跑?!我烧了遗书,你难道不该恨我?”
“你是对的,只有毁了那东西,方能还世间一个清净。”周远之揽着她双肩,动情道,“阴阳两界,与君同道。”
“远之……”
玄清再隔空拍掌,一块巨石直扑二人。
周远之和萧冉挽紧了彼此,视死如归。
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飞来,猛推开他二人。
“噗——”鲜血溅在冷硬的岩石上,石体轰然崩碎,石雨漫天。
“陆小鬼!”萧冉跌跌撞撞跑过去,托起重伤倒地的陆筠,泣不成声。
“阿姊莫哭……”陆筠口鼻全是血,却还弯起亮晶晶的眸子安慰萧冉,“我回兰陵的时候,收拾了萧大成,他再也不能作恶了……”而后转头,朝愕然状的玄清晃晃手,“师父……”然后闭上眼睛,再不聒噪了。
萧冉泪水成线,一串一串滴在陆筠脸上,他从头到脚,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的,变成了一丛绿竹。“陆筠!”
一旁的周远之目眦欲裂,提剑奔向玄清。这一刻,他忘了血肉之躯难敌神仙,忘了自己手无寸铁,只知天地间热血尚存。
凡人终究难敌神仙,一腔热血眨眼即将耗尽,周远之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眼睛仍不屈地瞪着玄清。
“不自量力。”玄清恶煞般迫近。萧冉止了眼泪,撕下一片裙摆,将绿竹包起,轻轻放置在地上。她果断起身。
死何惧哉!
萧冉刚扶起周远之,便听两声长吟划破长空,干将莫邪从水底飞出来,化作两柄宝剑,朝周远之和萧冉而来,剑柄朝外。
二人堪堪接住了,瞬间蓄满了力量。
玄清目光从绿竹上移开,零星哀容消散干净,看向萧周二人的目光只剩狠戾。他双脚离地,升至半空,念动咒语,天地色变,狂风卷平冈,飞沙走石。萧冉和周远之哪懂道术,几乎支撑不住,干将莫邪两把剑忽然自动融合为一,瞬间,二人力气大增,在剑的牵引下,飞刺向玄清。
玄清推掌一挡。
势均力敌,两股力量相克,三人同时被震飞。
两边都伤得不轻,却都不服输,打帐再战,忽闻空中仙乐大作:“萧小友,老夫来也!”
一人翩然而落,肩扛葫芦,却是葛仙翁!
萧冉喘口恶气,无力靠在周远之肩上。
“多事老翁,你还是来了。”玄清面上一副大势已去的颓色,颓色中又染了三分不甘。
仙翁眉毛一横:“玄清,你可知错?”
“无错!正是有你们这些糊涂老翁,纵虎为患,道门才沦落至今日。”
仙翁跳脚:“你还不知悔改!悔矣,我之过兮!玄清,休要怪我,吾奉汝师命,前来收你。”肩一抖,葫芦在空中疾速旋转,口朝下。
“我为玄门,九死不悔。”玄清魂魄从躯体抽离,缓缓上飞。他无畏无惧,向着萧冉大笑,“徒弟永远斗不过师父!”
萧冉一惊:莫非他还有后手?
他没有开口的机会了,魂魄被葫芦完全吞入,葛仙翁攥着葫芦一弹:“大功告成。老夫也算将功补过了。”
玄清本是东岳大帝座下弟子,因练功走火入魔,三魂六魄丢了一魂一魄。东岳大帝束手无策。此事被葛仙翁闻得,仙翁道:有门。先时他嬉戏人间,碰到一人,名唤萧鸢,是萧齐宗室,萧衍篡位时他因忠于齐帝,宁死不降。死后怨气太重,被泰山府拒之门外,魂魄飘荡天地间多时,三魂六魄只剩一魂一魄。葛仙翁与东岳大帝一商议,便将萧鸢和清玄的魂魄揉在一起,在炉中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玄清重生了。重生后的玄清,偏执有增无减,还添了几分对萧衍的怨怼。玄清本就是积极的灭佛派,魂魄重铸后一发地狂热,甚至渐渐走上邪路,不惜利用妖鬼。最给仙界蒙羞的,是他为得到遗书,竟不惜化作凡人夫子,欺骗纯真……
“东岳大帝苦劝,他就是不听,本欲再宽容他些时日,使之思过。可昨日忽接陶老弟青辞,询及玄清,今日萧小友又使了阳燧,唉,我便知,不可再纵容了。”葛仙翁搔搔白须,叹道,“因因果果,果果因因。老道今后再不多管闲事了。萧小友,烧掉遗书是对的。相信人的力量,任人世自然消长,方是天道。可惜,玄清执念太深……”葛仙翁晃晃葫芦,“而今玄清法力尽散,只剩游魂,永世不能超脱,再也掀不起风浪了。此劫因我而起,便由我来结。我这就去面见帝君。二位小友,珍重。”
目送仙翁回天界,萧冉捧起绿竹,牢牢护在怀中。
周远之“呀”一声:“忘了问那老翁可有转圜的法子。”
“无妨。”萧冉轻柔地摩挲竹叶,“我不会丢下他。”
番外
六年后,中大通三年,波云诡谲的一年。这年,太子薨,同母弟晋安王萧纲被立为太子。
明里,太子之死是场意外。与姬妾荡舟湖中,姬妾划船,不慎弄翻了船,太子落水,伤了大腿,自此一病不起,月余即猝然长逝。暗里,萧冉知道,太子之死,与鲍邈之等小人脱不了干系。
几年前,太子生母丁贵嫔病故,太子悲伤欲绝。他命人四处勘察,得一风水福地。这时,有人向宦官俞三副行贿,求他帮忙将自己的地卖与太子。俞三副于是暗中启奏至尊,说:“太子所购之地,恐将对至尊不利。奴知一块福地,可保至尊江山永固。”至尊年齿渐长,忌讳也日多,便命人将俞三副口中的福地买了下来,令太子将贵嫔葬于此。太子素来孝顺,从了。
丁贵嫔下葬时,有道士向太子进言说:“这块地不利于殿下,须镇一镇。”于是太子便将蜡鹅和几样祝祷物品随葬。
此事被鲍邈之知晓。此前,因陷害周远之,他被太子重罚,险些丧命。不曾想,他竟怀恨在心,恩将仇报,贿赂建康宫近侍,向至尊进谗言:“术士为太子厌祷,恐对主上不利。”至尊将信将疑,派人去贵嫔墓地挖掘,果然挖出了证物。
至尊震怒,幸得徐勉竭力劝谏,方保住了太子。最后只诛杀了那位道士。自此,父子离心。
若太子单是落水受伤,养一养兴许能好,但他伤在了心里,心伤了,哪还能好。或者说,更早之时,太子就开始伤心了——普通七年,萧正德北逃不久即潜回,皇帝涕泪俱下痛斥他一番,却仍和从前一样对他恩宠有加。
太子葬礼后,周远之和萧冉在秣陵一处堤塘堵住了欲逃的鲍邈之。萧冉厉声问他:“太子待你不薄,你为何做出这等畜生之行?谁人指使你?是不是萧正德?”
鲍邈之全无惧意,反指斥萧冉:“你这欺师灭祖的孽徒,我是替恩师完成他未竟的大业!”
恩师?萧冉呆了一呆。鲍邈之是玄清的棋子。
玄清扮作莫先生时,救过鲍邈之性命,鲍邈之为报恩,潜伏在太子身旁,伺机规劝太子反佛,若不成,则设法除之。太子贤明,若他登基,大梁必将蒸蒸日上,佛门也必将更加昌隆。这是玄清最不愿看到的。
“我是为恩师为道义而死,而你,萧冉,忘恩负义,欺师灭祖……”
萧冉不耐,挥挥手,周远之一刀结果了鲍邈之。
萧冉此时方了悟玄清所说“徒弟永远斗不过师父”所指何。周远之调查清楚了,莫先生从没在京口做过崔家西宾,而是以幕僚身份在萧纲府中。明面上,太子薨与晋安王无关,可太子临终那句话,却不由不令人起疑。太子逝前,萧纲被唤回朝,太子对徐相道:“我梦见和晋安王下棋,乱了章法,我把配剑给了他,晋安王回来时,这梦就应验了吧……”
太子之死,萧纲究竟有无参与?
回城的路上,踩着明媚的日光,萧冉却冷得哆嗦。周远之解下披风,为她裹上。“自天地生人始,阴谋诡计便诞生了。阴与阳同生,明与暗共处,这是天理。我们虽改变不了,却也不必惧怕。任他魑魅魍魉,我自有浩然正气。”
他的劝慰起了作用,萧冉手脚又热了起来。可一想到徐相的身子骨,心里又是一凉。还记得朝廷议定太子谥为“昭明”,徐相闻知彻夜长泣:“殿下,殿下……”
太子葬礼过后,徐相请辞,未获恩准。毕竟有了春秋,又经此重创,身子彻底垮了。
***
又过了四年,以清廉闻名于世的“风月宰相”徐勉溘然长逝。泉下有知,他定会和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昭明太子相聚。
徐相丧事毕,祭奠过太子后,周远之和萧冉相携去了建安郡。萧母早在那里安居——陆筠将萧母转移去了建安。太子逝前,似乎也预料到了什么,嘱周远之速速离京。
登舟前,他们恋恋不舍,频频回望建康城。
再见了。
***
十七年后,侯景反了,江南大乱。
建康失守的消息飞至建安,周远之二话不说,集结了墨家子弟,北上建康,平叛。
行前,他同萧冉告别。“北伐无望,若建康再陷于敌手,我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知他心,萧冉不阻拦,但求同去。
周远之拒绝。“不。你在这里,我还有生还的希望。”
萧冉伏在他胸前恸哭……
一年,二年,三年,四年……萧冉度日如年,不时有消息传来:狗贼萧正德献了城门,侯贼势如破竹攻入了建康……老皇帝被饿死……萧正德被立、被杀……萧纲被立,被杀……侯景自立……宗室、大臣、百姓四下流散,哀鸿遍野……
许许多多消息,尽是坏消息。始终没有周远之的消息。
又到了岁末,这日,萧冉抄完邻家阿翁早早订下的历书,摊平在案上等墨干。这空隙,她起身到院中大水缸舀了一瓢水,浇在窗前绿竹上,倏地手一抖,她看见了陆小鬼在眨眼。
“小娘子!”知了上气不接下气跑进门,“外面有个黑乎乎的家伙……”
萧冉扔了瓢,抬腿向外跑。
门前,江南正捧着秋葵给的瓢大口咕嘟。“村口,大榕树……”
等他终于把水咽下,萧冉早没了影。
村口,大榕树下,一人衣衫褴褛,拄着藜杖,一步一挪地往前走。忽见一抹碧纱裙飞扬,在暖黄的夕阳中,像镶了金粉的蝶翅。
“阿冉——”
——全文完——
故事到这儿就讲完了,再见了阿冉。接下来会捉虫、修文,不会有大的改动。感谢各位小天使的陪伴和鼓励!
【好艰难啊,我个废物终于写完一本了!从21年10月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直拖到今年3月中财勉强写完。中间一度非常怀疑自己,写得好烂啊,什么都想写,故事组织能力又不行,情节很散,人设立不起来……现在终于能松口气了。反思:拖的时间太长,好多构思自己都忘了,前后连不起来。。。嗯,总结,反思,改正,我相信会有进步滴!】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各位小天使,看见你们的夸奖我都老脸一红,我觉得我不配!嘤嘤嘤,为了配上你们的夸奖,我会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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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本要开的是《我教嬴政那些年》,最近有些忙,大概8月开。有缘的小天使,咱们下本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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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天地之道 大结局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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