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家后山，凛西瀑布。
水声潺潺，灵气浑厚。
瀑布汹涌奔流，溅起的水花如珠坠，在阳光之下晶莹闪烁。
慕昭站在水岸边上，放空思绪，对天地吐纳。
这川瀑布之下藏了条灵脉，是慕昭的娘亲褚菀芝从蓬莱嫁过来的时候浩浩荡荡改山川地貌，硬生生从蓬莱挪过来的。
慕家独立于南洲的地位也得益于此。
修真界强者为尊，慕家不缺钱势和地位，不需要倚靠南洲大宗须钦门。
于弟子修行来说，这条灵脉足以支撑慕家主家和旁支几辈挥霍。慕家儿孙不需要在其他宗门挤破头脑地争作内门弟子，只为那一星半点的资源和无需至凡尘收集阴魂送入东朔的特权。
慕家自在扶洲大陆站稳脚跟以来，通过你情我愿的方式，与南洲以须钦门为首的大大小小各宗形成合作关系。
慕家每年提供他们所需要的基础法器，交换慕家弟子不参与入东朔送阴魂一事——以这样的方式将小辈稳稳当当地护在羽翼之下。
现在因为慕昭这个神通，南洲各宗坐不住了，像是揪住了慕家的弱点，蜂拥而至。
瀑布飞落氤氲的水汽将慕昭的衣袍浸润，她干脆脱了鞋子，一脚踏进水里。
灵气自水底缠上她的脚踝，无声没进她的灵池。
慕昭沉默地看向水中自己的倒影，远山眉之下的双眸半垂，眸中神色清冷，红唇紧抿，整张面庞随着水波荡漾。
慕昭看久了，忽然歪了歪头，向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倾身，想将水中自己的影子看得更分明一些。
我笑了吗？
水中的倒影里，少女的眉轻轻敛起，眸色也冷着，但分明扯着嘴角在笑。
她凑得越近，那倒影的笑容越大。
意识到不对劲，慕昭飞快起身，飞退至岸边。
同一时间，水中有一道白色的雾气破水而出，激起漫天水花。
裹着微弱的阴气追着慕昭飞来。
“又是什么东西。”慕昭将腰间佩剑抽出，动用灵力，狠狠朝那东西砍了过去。
两相接触的瞬间，那缕白雾破碎四散，向她身后飞窜。
慕昭警惕地扭过身，目光追着它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人缓缓走过来，白雾飘飘悠悠融进了他身后半浮于空的剑中。
来人身着劲装，界于青年和年之间的身形，穿这一身尤其好看。
他肤色冷白，眸深唇润，长得极其漂亮，偏偏那双眼中玩笑意重，高束的马尾随步伐晃动得张扬肆意，平白给他添了些少年意气。
他在走近，慕昭却感受到了危险气息在逐步退后。
那白色的雾气从他的剑中来的，她对阴气尤其敏/感，绝对不会感受错，那是阴气。
这人在试探她，她不会蠢到以为这些宗门只会在开炉宴上为难她，却没想到这样的试探会现在就开始——在慕家全方位的阵法结界包围之下，入了慕家的山门，近了她的身。
那人走近的步伐并没有停，却说：“再退便要掉进水里了。”
声音清冽干净，语气没有一丝讽意，说得格外真诚。
慕昭退后的脚步停住，眼睛却是一直盯着他。
他停在慕昭脱掉鞋的地方，屈身将慕昭的一双鞋提了起来，走到离她两步的距离，将鞋面向她摆好，又退后了几步，抬了抬下巴，指向她的鞋。
慕昭踩在草地上的赤脚不自在地抓了抓，想了想还是将鞋穿了起来。
神色却还是戒备的。
他也盯着慕昭看，眸中暗含着些她看不懂的笑意，像在探究。
忽然有些疑惑地轻‘啧’了一声，“有些不太一样啊。”
慕昭听不懂，不知道接什么话好，“道友可是来参加我慕家开炉宴的？可有请帖？”
他将手伸进怀中，摸出来一张木简，晃了晃。
慕昭一眼便认出来，那是慕家发给各宗的请柬。
她缓缓呼了一口气，心中紧绷稍微放松了一些，既然是来参加宴会的，应当不会在这里对她下死手。
她嘴角牵动了一下，礼貌地朝来人道：“道友可是记错了时间，明日才是迎宾日，请道友先回，明日再上山。”
顿了顿，觉得有失礼节，又补充一句，“若不方便，我可以叫人先给道友准备房间休息。”
那人也礼貌地点头算是回应，却不接这话，自动忽略掉了她有意疏离的话，异常熟稔地说道：“慕二，你要不要和我上越雾宗修行？”
慕昭被他这语气问地有些反应迟钝，这是什么哥俩好的语气，分明第一次见面而已！
谁二，你才二呢。
但是他说的是越雾宗，那个《问仙》男主角所在的越雾宗……
慕昭又将目光移到他身后跟着的宽剑之上，方才就觉得这剑有些熟悉，心中已有了推断，但还是问了出来。
“你是谁？有什么目的？”
他似乎在笑她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件事情，眸中戏谑闪了闪，语气却正常，有问必答。
他扬了扬眉，报出自己的名字：“季玄息。”
接着又说：“不是我刻意来找你，是你父亲向我越雾宗去信，希望能让你到越雾宗修行一段时间。”说着，从怀中掏出来另一个小小的法器，力道适中向她拋了过来。
慕昭听到他念出这个名字，心脏猛地一滞。
来不及去思考其他的东西，手上已经下意识接住了法器。
那是个巴掌大小的鲁班锁。
发信者使了术法，只有这锁交到了正确的收件人手中的时候，它的阵法才会自动启动，将锁解开，拿到里面的东西。
若想强行从外面破坏掉，它一旦感受到外界暴力破坏，就会从内部直接将里面的东西销毁。
这个锁已经开过了，里面放着慕匀霄的亲笔信，同样施了术法，是他的个人标记。
慕昭将信展开，读完信上内容后，有些惊讶地看向季玄息。
他似乎看懂了她想问什么，说：“你父亲来信越雾宗，以八件上品仙器，两件神器为条件，希望能在慕家开炉宴之后，将你送去越雾宗修行。”
我来蜀凛两日了，也大致听说了你的传言，想来慕家主爱子心切，应当是为此？”
不止仙器和神器，信上写的还有每年大量的其他消耗法器、灵剑等等。
慕昭胸口憋了一口气，因为这个神通，她真的要吃好多苦，不仅自己会吃苦，还会连带着自己的亲人一起遭些莫须有的罪。
气不打一处来，想将系统拉出来问问，写《问仙》的烂作者到底是在作什么妖。
在心中暗暗吐了口气。
她目光从信上移走，抬起头再看向季玄息的时候，面上表情没有半分不对劲。
很有礼节，找不出错地致歉：“先前是我对仙君不敬，仙君勿怪，请随我移步去见爹爹。”
季玄息对她的刻意疏离未有异词，微微挑了挑眉，又是那副若有深意的探究模样，学着她的语气，“行啊，慕二小姐带本仙君去见见慕家主吧。”
*
慕家后山离慕匀霄的书房稍微有些距离。
在慕昭询问过季玄息是愿意御剑过去还是更愿意走路过去后，得到了季玄息想走路的回答。
她一噎，便真的老老实实领着季玄息从慕家后山一路穿过后门，走过回廊，步行至慕匀霄的书房。
一路无言，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观察慕家风景和布局，偶尔会将目光移到她身上，但总会很快又挪走。
慕昭在识海中唤了系统无数次还是唤不出来。
这系统只有在它自己愿意出来的时候才出来，她真的是好憋屈的一个任务人。
系统靠不住，她一路都在回忆自己所知季玄息相关的信息可有什么遗漏，比如自己和他是不是见过，不然他见到自己会说她‘不太一样’。
她想了想，从《扶洲志》可以了解到这个人的信息不太多。
只知道在百年三界大战之时，三千渡忘道被斩，魔界利用战死修士脱胎后的阴魂与修真界对战，因修士阴魂承其生前修为，魔界在大战中呈上风。
十岁的季玄息随父母出征东朔，苦战七年，觉醒了神通‘归窍’，此神通让季玄息的剑可以吸纳阴魂，一度使逆转战局。
又酣战两年，季玄息在战场浴血间突破金丹大圆满，步入元婴界。
这位万众瞩目的天降景星本该继续在战场之上大放异彩，继续受众人瞩目，得天下人爱戴。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雷劫身弱，过往被季玄息收纳进剑中的阴魂开始反噬，挤占他的躯壳，妄图将他的灵魂一同拖进死界。
传言之中有人说看到了他的阴魂，眼神空洞，席卷四方阴气入体，挣扎着要脱离他的躯壳，同被魔界所缚的大能们一般，剑指修真界。
于是修真界便有了着光仙君杀人如麻随时会背叛修真界，是个立于世间的活修罗的传言。
最后终究是被救了回来，季玄息的父亲不知将他带到何处救治，直至魔界休战都未再出现，此后百年未见其人。
但是他的剑却插在了越雾宗的剑堂正中，中洲各宗弟子只需按时将收来的阴魂送至越雾宗，便会有人将这些阴魂送到剑堂，由季玄息的剑将其收纳。
由此，扶洲大陆之上，只有中洲的修士不用跋山涉水至东朔战场送阴魂。
思及此，慕昭心中对季玄息的好奇多了几分，将目光挪到他的身上。
季玄息正在观察慕家校场之上几个小弟子练剑，感受到慕昭的目光挪了过来，翘了翘嘴角，笑得真心，“剑法不错。”
慕昭也回以一笑，“仙君过去以剑道闻名天下，我这几个师弟还未入剑道的门槛，能得仙君赞扬是他们有幸。”
季玄息忽然皱了皱眉，问道：“你一直这样说话吗？”
从见到他到现在，他第一次表现出了些不耐，一时有些不解，“这样说话是哪样？”
季玄息却不急着回答，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几息才答：“阿谀奉承？”
慕昭一噎，有礼貌还错了吗？那些高辈分的老头都喜欢这套！
说话间已经到了慕匀霄的书房，未等慕昭回答，他自己便已经敲了门。
慕昭：“……”
他怎么知道这里便是书房的。
很快慕匀霄便亲自将门打开，看到季玄息站在门口，显然也不认识他，但是在看到季玄息身后跟着的那把剑时，福至心灵，恭恭敬敬将他迎了进去。
转头看到慕昭的时候对她招了招手。
慕昭跟着进了书房，进去之后见季玄息已经落座客座席，自己也非常自觉地将书房内的茶具清洗了一遍，重新泡上了灵茶。
慕匀霄坐下，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将满屋乱七八糟的账本用术法收起，顺手也在书房下了两道禁制，用于隔音防窥。
他爽朗一笑，“想到季宗主会同意合作，却不敢想会是着光仙君来。”
季玄息撑着额角，神色莫辨，垂眸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上好灵茶，澄澈的茶汤中灵气萦绕。
他久不说话，慕匀霄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如我信中所言，我确实希望慕昭能去越雾宗修行一段时间，但我未在信中如实相告。”
他默了默，继续说道：“仙君应当也听到了外界传言。实不相瞒，此次慕家开炉宴，南洲各宗想要朝朝开炉便是有意试探她的神通。
神通是真，躲过这次没有什么问题，但将来定还有无数次，越雾宗远扶洲其余四洲，在越雾宗若有仙君照拂，这神通暴露风险便小了很多，一是于我昭儿安全更加有益……”
后话没说，在座三人都懂——若神通暴露，慕昭定会被南洲各宗门架到送阴魂的路上去，慕家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将来便会有第二、第三人，最后会一步步被须钦门吞并。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季玄息还是没有回应一句。
这便是嫌诚意还不够了。
慕昭垂首想了想，忽然站起来，对季玄息说：“在后山的时候，仙君用阴魂试探过我，仙君可否再试一次。”
季玄息终于抬起了眸子，眸中深意慕昭看不懂，但她目光坚定，迎了上去。
他身后的剑不用指挥，便自行从剑中吐出一团阴魂，和之前在后山看到的白雾不同，这是一团模模糊糊保留了人形且阴气浓郁的黑雾。
它脱出剑身便冲慕昭涌来。
一股阴冷直抵慕昭脑门，她迅速调动灵气，于空中虚抓一把，窗□□进来的阳光便凝成一缕缕金线涌进她掌心。
慕昭握着这把线，毫不犹豫对着那阴魂扇了过去。
它被灼烧得扭曲，迅速燃烧起来，很快便堙灭消散了。
慕昭抬眼去看他。
意思是，我的弱点已经暴露给你了，足够诚心了吧。
他迎着她的目光，本就微微上挑的眼尾勾了勾，笑了一下。
忽然站起来，对慕昭伸手，“合作愉快。”
慕昭盯着他的手，却没握。
慕匀霄顺势便握住了，“多谢仙君照拂了。我命人给仙君安排了房间，这几日仙君便在慕家好生休息。仙君请随我来。”
慕昭在心里憋气，照拂什么照拂，将来你女儿我要为他祭天。
慕匀霄领着他出门，季玄息越过她身边，对她耳语：“请多指教，慕二小姐。”
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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