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识盈在后花园内走走停停地转了一圈。
半个时辰后,她走出花园,又开始不急不徐地欣赏起侯府中的大小院落。
雪中漫步,风景独好。
在榻上瘫软了几天的身体终于得到活动,筋骨舒展,这一路上陆识盈的心情都很不错。
唇边不自觉地泛起淡淡的笑意,偶尔见到路过的人,陆识盈还会像遇见老熟人般熟络地开口招呼。
但和她记忆里差不多,府上的其他人见到她,基本都跟见了鬼似的。众人远远瞧她过来,不是硬着头皮站在原地战战兢兢地行礼,便是脚底抹油般迅速开溜。
至于她脸上挂着的笑容,落在众人眼中,那就和阎王索命的前兆差不多……
发觉自己自带清场效果后,陆识盈也是乐得清净。她一路悠哉晃荡,直到路过一座面积较大的院落时,脚步才稍微停顿了一下。
若是没记错,这应当是她那位继母的院子。
陆识盈生母早死。幼时,是她爹陆礼又当爹又当妈,在府中将她拉扯长大。
直到她五岁那年,帝王一纸诏令,她爹领命又去了战场。
临行前一个月,她爹摸了摸她的头,似是犹豫斟酌了许久,方才认真地告诉她,他最近喜欢上了一名女子。
又问她想不想有个娘亲,在他不在都中的时候照顾她。
陆识盈看着父亲难得紧张又期待的眼神,点头答应。
于是过了几日,侯府便迎来了一位女主人。
上辈子继母对她还算不错,就是性子太软和怯弱了些,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讨好,让那时的陆识盈很是不喜。
她那时总觉得,她爹陆礼作为大雍的神将,是这世上最霸气英武的男子,就算要娶妻,给她找一个后娘,那也该是个和他一样英勇威武的女人才对。
所以上辈子和继母打过交道后,她感到非常失望,一直不肯承认她爹给她找了一个模样娇柔怯弱、性子又胆小如鼠的娘。
只是那时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后来的一场近乎覆灭了大雍的战争中,是她那位向来柔弱的继母,为了保全侯府的所有人,孤身一人挡在了叛军的面前……
——这事是后来她爹喝闷酒时告诉她的。
当时陆识盈听了,先是惊诧,随后沉默。
无言良久后,她抬手和她爹碰了一杯……
此刻,陆识盈安静地站在她许久未见的继母的院子外。
忆起上辈子的事,她垂眸思忖片刻,走进去给人请了个安。
……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陆识盈便从继母的院子里出来了。
站在门前回望雕栏画栋的庭院,她心中略感宽慰,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小骄傲。
——她的记忆力未免也太好。
几百年过去,都还没忘了这些凡界的礼节。
陆识盈转身离去。
而另一边,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内堂里,眼看着陆识盈的身影消失都有一会儿了,侯夫人乔绾还呆坐在座位上。
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妪推开房门,急匆匆地朝她走来。
望着主位上神色恍惚的乔绾,她眸光微紧,脸上很快浮现出担忧:“夫人,老奴听闻方才郡主……”
“嗯”,乔绾闻言颔首:“盈儿刚刚来过。”
见乔绾一脸的神思不属,老妪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眼眶渐红,咬了咬牙道:“夫人,若是刚刚郡主又言语冲撞了您……这一次,我们直接告诉侯爷吧!总不能一直……”
“嬷嬷,盈儿方才并未出言不逊。”乔绾摇了摇头,示意她冷静。
老妪一愣:“那郡主这次是来……”
她出言试探,一面忍不住心道:既不是来言语挑衅,那便是来张口要钱了吧!毕竟长乐郡主的排场……
“请安。”
“嗯……啊?”
老妪呆住:“请、请安?!”
乔绾抿唇轻笑了一下:“我知嬷嬷心中不信,我开始也不敢信。但盈儿今日确是来请安的。”
“她方才还和我说,以前是她不知事,对我多有误解。”
老妪:“……”
乔绾继续复述:“盈儿还说……”她默默染上一抹绯红:“她还说让我往后和侯爷好好过,无需顾着她。”
听着乔绾的话,老妪的眼神逐渐放空……
最终她伸出手,面无表情地掐了一把自己已经僵滞的脸。
……很痛。
竟然不是做梦!
老妪这才后知后觉地面露惊疑。
这这这……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
半天时间,陆识盈把侯府上下快逛了个遍,连带着府里的人也打了许多声招呼。
就算众人撞见她时表现得满是惊恐,她也不以为意,一直笑吟吟的。
对陆识盈而言,时隔数百年再见到这么多故人,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上辈子,她还给这府里的不少人立过坟,坟头烧过香呢。
毕竟普通凡人的寿命,比她要短上太多了。
眼见着就快日落西山,陆识盈揉了揉肚子,隐隐感到腹中有些空虚。
她决定先回自己院子找点吃食。
可还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了呼喊声:“郡、郡主!”
陆识盈回头,发现是她院里的几个侍女和侍卫。
今天一天,也不知他们都去哪忙活了。
“郡主,侯爷今天回府了。他请您稍后一同去侯夫人处用膳。”
听清几人的话,陆识盈揉了揉眉心。她爹回来了?
……对哦,她差点又忘了。
上辈子她爹也是这天回来的,还因为瓷瓶事件和她吵得不可开交呢。
“好”,陆识盈应下:“我马上过去。”
她正好饿了!
*
傍晚,陆识盈再次来到她继母的院子。
推开房门,她看见暖黄灯光下,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穿着一身白色锦袍的男人,面容温和俊朗,美如冠玉,乍看上去并不像武将,更像个书生。
陆识盈抬眸,对上他锐利深邃的视线。
……呃,好怪。
她觉得她还是更习惯看到上辈子后来那个喜欢喝闷酒,头发乱糟糟的老头爹。
突然变这么帅,也太怪了。
——简直是大变活人!
“怎么不叫人?”陆礼盯着陆识盈,微皱起眉。
陆识盈:“……”
她张口,语气尽量自然地喊了声:“爹。”
又看向一旁的乔绾:“母亲。”
听到陆识盈口中对乔绾的称呼,陆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
乔绾脸上则露出了感动的神情,连忙招呼陆识盈:“盈儿,快坐下吃饭!”
陆识盈这才有空低头,看向今日的饭桌。
桌上都是她爱吃的。
显而易见的,这顿饭陆识盈又吃得心满意足。
或许是心态变了,她现在觉得乔绾真的是个很温柔贴心的人,于是一边吃一边毫不吝啬的献上夸赞。
直到被陆礼若有所思的目光盯得实在是受不了。
陆识盈忍无可忍,放下筷子瞪他:“爹,您一直看我做什么?”
陆礼轻咳一声:“我只是觉得……你今日看着有些奇妙。”
“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了吗?”
“发生了什么?”陆识盈反问他。
陆礼勾起嘴角:“你是被妖怪夺舍了?”
“嗯!”陆识盈惊讶地看着他:“您怎么知道?”
陆礼被她一噎,回瞪她一眼,没再说话了。
乔绾围观二人斗嘴,忍不住掩唇轻笑。
对三人来说都算是久违的一顿团圆饭,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饭后,陆礼看向陆识盈:“我有几句话同你母亲说,稍后再来寻你。”
“行。”陆识盈云淡风轻地点了下头,退出房门。
细微的议论声隔着一扇门板传来,陆识盈耳朵动了一下,依稀从中听见了她的名字。
果然在讨论她啊。
她朝外走了几步,远离那道门,在空旷的庭院内随便找了处亭子坐下。
随后望着头顶漆黑的天幕,托着腮发呆。
约莫一刻钟过后,门开了。
陆礼站在门前,目光一转,便朝着她所在的亭子快步走来。
走到她面前,陆礼眉眼舒展,看着她道:“盈盈,我听你母亲说,你懂事了。”
“我一直都很懂事。”
陆识盈撇了下嘴,有心回避男人流露欣慰的眼神:“许久没见,您今天是不是有事要同我说?”
想一想,她爹也该在今夜告诉她“那件事”了,毕竟上辈子也是如此。
陆礼闻言有片刻的沉默。
似是纠结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开口缓缓道:“盈盈,过几日你和你母亲,同我一起走吧。”
“走?……去哪?”陆识盈漫不经心的神色一顿。
“我们……离开大雍。”
陆识盈:“……嗯?”
嗯???
离开大雍?!
这下轮到陆识盈诧异了。
这剧情,怎么好像和她上辈子经历的那段……有点不一样啊?!
陆识盈的心沉了沉。
她不知她爹为何没再说上辈子的那些话。
是因为她今日的所作所为,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吗?
“爹……您说的‘离开大雍’,是什么意思?”陆识盈深吸一口气,语气试探地问。
“盈盈”,陆礼垂眸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深邃:“爹这次是从战场上被临时召回来的。”
“诏令一下,哪怕前线军务繁重,爹也只能匆匆交接,尽最快速度赶回都中。这几日,爹一路上快马加鞭,唯恐误了天机,却没想到今日回到都中,圣上会对爹避而不见……”
“……怎么会避而不见?”陆识盈扬了下眉,面上透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明明是皇帝伯伯说有急事才召爹回京的呀!”
陆礼没回答,只是道:“爹此番受急诏赶回都中,却并未得见天颜,不得圣上准允,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回到战场……若是接下来这一段时日,爹一直未得圣上召见,盈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曾经经历过这一切的陆识盈当然清楚。
但她现在表面上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所以到了这会儿,也只能用单纯无知的目光看向她爹:“意味着什么?”
女儿一脸懵懂,天真烂漫的模样,看得陆礼心中升起些许苦涩。
他深深叹了口气,用尽量浅显的话语解释道:“也许……这会是一个局。他们不再需要爹了。”
“您说的他们,是指大雍的子民们吗?”
陆识盈仰头看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爹打仗那么厉害,大雍怎么会不需要你呢?”
“不是大雍不需要了……”
陆礼摸了摸女儿的头:“是有一些人……他们害怕爹会威胁到他们……怕爹手里握着越来越多的兵,怕爹打仗打得不回去,让他们再也管不了,所以……”
“这些人都是坏人!”陆识盈看上去一脸的义愤填膺:“他们怎么能这么想?!”
随后又悄悄瞥了她爹一眼,表情困惑道:“皇帝伯伯……他也是这么想的吗?所以他才不愿意见爹?”
她握了握拳,认真道:“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去和皇帝伯伯解释清楚这些误会!”
陆礼看她一眼,柔声问:“盈盈很喜欢圣上吗?”
“嗯,喜欢!”陆识盈随口道:“毕竟皇帝伯伯平时对我,对爹,都可好了!”
陆礼:“……”
“很好……吗?”沉默良久,陆礼低着头,从艰涩的喉咙中挤出一丝苦笑。
他的女儿啊……
陆识盈演十三岁骄纵无知少女演入了神,这会儿抬头看向他爹,发现陆礼此刻的表情格外复杂。
有愤怒,有怨,有后悔,也有隐隐的自责。
场面静了不知多久。
陆礼忽然问:“盈盈,你知道什么叫捧杀吗?”
他的语气堪称柔和,却让陆识盈瞬间打了个激灵。
似曾相识的话语,令她不禁回想起上辈子的这个夜晚。
上辈子的这一夜,陆礼因为碎瓷瓶事件冲她大发雷霆,失望透顶之余,勒令她在书房从午后一直跪到深夜。
那一日,她将双膝都跪得红肿发抖,却依旧倔强地不愿认错,不肯低头。
直到月色降落又消逝,天色渐渐泛白,她爹陆礼才踏入书房。
他一身的霜雪,眼底青黑,亦是一夜未眠。
她在里面的书房跪了一夜,他便在外面的风雪中站了一夜。
见他进来,陆识盈呲牙咧嘴,依旧是满脸的不服与怨怼:
“你刚回来就罚我的跪,我一定要跟皇帝伯伯告状的!”
听到这话,陆礼颤抖的手指猛地缩紧。
他垂眸看她,眼中的神色逐渐变化,晦暗不明。
到最后,那双眼睛冰冷的,就好像在看一个无药可救的人。
……良久,陆识盈方才听到陆礼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语气很轻,带着仿佛散不去般的,浓重的疲惫:
“陆识盈,你知道什么叫捧杀吗?”
是了。
上辈子的时候,陆礼也是这样问她的。
没有帝王会拒绝一位天才般的将领。
也没有帝王会不害怕一位在诸国中的声势比自己还高,且还重权在握的大将。
不知从何时起,大雍的帝王对他的神将生出了忌惮。
于是他在暗中使用种种手段,算计他的兵权,捧杀他的至亲,挟制他的软肋。
这原本是个俗套的,以帝王心术卸磨杀驴的故事。
只是上辈子,就在这位帝王以为自己快要成功的时候……
陆识盈出现,为它的结局添上了神来的一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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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将(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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