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敏低头,视野里男人一片脊背瘦得可怜,两边蝶骨尖利地支楞着,锋利得好似下一刻便要戳破衣衫。眼前这个人的身体像是胡乱拼接成的偶人,碰一下都能支离破碎。
“陛下。”虞青臣还在叫着她,“陛下。”
姜敏探手扣在男人脑后用力将他分开。男人随着动作被动仰起脸,雪白的面上分明一道青紫的伤痕从唇角一直蔓延到耳后。姜敏隐秘地皱一下眉,抬手覆在他额上,烫得惊人——果然。
皇帝掌心微凉的温度让他只觉适意,虞青臣恍惚又费力地眨一下眼,“……陛下。”
“你起来。”
“陛下?”
姜敏撤开手,“起来,跟我走。”
虞青臣听懂了,用力撑住桌案站直,只这么一动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等他终于目能视物,早不见了皇帝身影。便惊慌大叫,“陛下——”
徐萃进来,含笑道,“虞大人——大人随奴婢来。”又伸手相扶。
虞青臣侧身躲避,自己走出去。
皇帝的车驾停在外间,有御林军随侍。徐萃引着虞青臣到车前,“请大人上车。”
虞青臣不动。
便听见皇帝的声音在内道,“上来。”
虞青臣垂着头,一言不发拾级登车。初一掀帘便被车内暖意迎面袭来,生生一个哆嗦。
姜敏正看折子,头也不抬道,“坐。”
外间徐萃道,“陛下,坊令送过来了——要见吗?”
“见什么见?让他回家。”
“……是。”
虞青臣往马车角落处坐下。皇帝微服出行,用的寻常车马,空间稍显逼仄。地方一小,便把皇帝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放得极大。虞青臣缩在角落暗影里,借着黑暗的遮掩贪婪凝视眼前人——
日光透过雕花窗阁变作斑驳的光影,照亮皇帝年轻的面庞。
……
马车忽一时又停住。“陛下——”徐萃在外道,“大理寺罗副卿来了。”
姜敏放下折本,抬手掀起一点车帘。马车刚出妙音坊,乌衣黑冠一名男子跪在车前,手里捧着一只金丝木匣,“臣大理寺副卿罗子明叩见陛下。”
“何事?”
罗子明道,“有一个急本,许正卿命臣面呈陛下。”便将木匣双手举过头顶。
“何不交有司转呈?”
罗子明重重磕一个头,“臣等不敢自专。”
徐萃走上前接过,朝着姜敏打开,里头一个乌黑镶金的折本——密折规格。姜敏拿起来,翻开赫然一行字——大理寺奏吏部虞青臣大不敬事。
姜敏转过头,被弹劾的男人隐在黑暗里,睁着眼,谨慎地盯着自己。见皇帝的视线过来,男人立刻低下头,身体紧紧蜷缩着,像一只误闯尘世的负了伤的兽,拼尽全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不敬?
姜敏哼一声,随手将折子撂回匣子里,“今日休朝,许凛既等不得交辅政院转呈,怎不亲自来?”
“许正卿在衙里亲自讯问废帝罪臣——”
姜敏打断,“奏本当送内阁,密折当送辅政院,急本禀朕也要亲自来——许凛连规矩都不懂?命你特意过来现眼——想是怕朝里不知道他许正卿往朕跟前递了弹劾?”
这话已是极重,罗子明吓得直哆嗦,砰砰磕头,“臣等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姜敏冷笑,“有没有你们心里清——”
车内极轻地的一声窸窣。姜敏回头,便见男人没有意识的躯体正在顺着车壁慢慢向下倾倒,细而瘦的一条手臂松脱,沉甸甸地坠在地上,苍白的指尖衬着乌黑的车板,活像枯死的枝上堆叠的一捧残雪。
姜敏忙撂下车帘,尚不及说话,男人倒过来,摔在姜敏怀里,烫得惊人的呼吸漫过轻薄的春衫打在姜敏皮肤上,瞬间激起一层寒栗。
姜敏一手拢住,向外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许凛既是如此想叫人知晓,便不要走,安生跪在此处,叫来往人等看个尽兴。徐萃——你亲自去寻许凛,就说朕命他许正卿来此与罗子明同跪。”
徐萃没想到皇帝一句话就发落了正在昼夜忙碌清查百官的自家心腹,急忙求情,“陛下——”
一帘之隔皇帝的声音冷冰冰道,“还不走?”
无人再敢言语。
姜敏俯身,掌心贴住男人前额——果然更烫了。男人仿佛极寒冷,瑟瑟地打着哆嗦。姜敏除下斗篷,搭在他身上。男人极轻地吐一口气,慢慢昏睡过去。
马车过东御街口,左转便是平康坊。魏钟上前回道,“陛下,虞大人府上就在左近,微臣送虞大人回府?”
姜敏便叫,“虞暨。”
许久,男人在黑暗中撑起一点眼皮。
“你到家了,回吧。”
男人在她膝上仰起面庞,神色恍惚,动作迟缓。
魏钟催促,“卑职送虞大人。”
姜敏还不及说话,臂上一紧,低头便见苍白的一只手死死扣在那里。男人张着眼,定定地望住她,白得可怜的面上一双唇色泽如鲜血,犹在抖个不住,他仿佛在说话,却只能发出含混一点喉音。
姜敏皱眉,“你要说什么?”
男人攥着她,用力撑起身体。姜敏只觉肩上一沉,男人扑在那里,火盆一样的面庞贴在她颈畔,他攀着她,像深海中的人攀着救命绳索。
只这一下,姜敏便知道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有意识,吩咐魏钟,“不必了,回宫。”
魏钟一滞,“是。”
马车复又前行。姜敏抬手扣住男人发烫的脖颈,“行了。”
男人一言不发地攀住她,指尖掐着她臂上一点衣料,神经质地一蜷一缩。
姜敏只觉心浮气躁,“虞暨。”
“不。”
黑暗把感官的体验放得极大,姜敏只觉贴着自己的男人的皮肤烫得惊人,渐渐有微凉的水意打在她颈畔,又飞速冰凉。
“不。”男人说不出话,只是在墨汁一样浓稠的黑暗里艰难挣扎,固执地重复,“……不。”
……
虞青臣在没有边际的漫天风雪中踽踽独行,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行到尽头,便失去意识。醒来时身畔有熏人的暖意和龙涎醇厚的木香,他用力睁眼,入目是头顶床帐繁复华丽的织锦——不是他的住处。虞青臣心下一惊,拼命坐起来。
帷幕外有人道,“大人醒了?”是徐萃,是皇帝近侍——
这是在宫里。
昨日发生的事好似断了章的乐谱,回忆一片一片,连不起来,记忆停留在皇帝立在自己家院外时的模样,她分明离他那么远——但是他如今竟在宫里。
帷幕从外头撩起,徐萃站着榻前,含笑拢着帐子,“大人可好些?”
“打扰姑姑了。”虞青臣道,“下官这便回去——还要早朝。”
“大人还有些发热,太医吩咐勿乱动,安生歇息。”徐萃又宽慰,“大人放心,今日不用上朝。”
虞青臣一惊,“为何?”
“昨日夜间又落雨,初春天气长雨入冬,竟冷得邪门。陛下便命今日不坐朝,南书房议事。”
南书房议事由内阁宰辅和相王殿下主领,朝臣只有六部尚书和辅政院三司都督有资格参与,其他人若无本奏是不能入内的——
此时南书房正烧着熏笼,暖意融融的。内阁首辅赵仲德左侧居首,自他以下六部尚书按序落座,右侧坐着辅政院三司都督。赵仲德看着右边空着的首座,“陛下,辅政院宰辅长久虚悬于朝廷无益。”
众臣皆不吭声——赵首辅说的是辅政院,其实是在催促皇帝大婚。皇帝登基这些时日,众臣早知皇帝对此事不热络,便不肯附和。
果然姜敏道,“赵相放心,吏部勤谨,正用心拟着。”便看吏部方向。尚书赵举站起来道,“名册已经拟得,共三十又二名,无一不是朝中才俊——”
“今日不议这个。”姜敏打断,“林奔。”
“是。”辅察司都督林奔应声站起,“臣奉旨清查废帝余孽已有三月,辅察司上下用命,至昨日缉拿贼众计九百二十三名,问讯过半,确认贼首三十六名,贼众一百二十三名,交大理寺定罪。”
赵仲德吃一惊,“有这么多?”
“只少不多。”林奔道,“还没审完。说不得拔着萝卜带出泥——”他停一停,目光从对面众人身上慢吞吞掠过,不冷不热道,“还有漏网之鱼呢。”
辅察司是辅政院辖属,掌管中京治安并监察百官——就是皇家暗探。都督林奔出身燕王府,跟着皇帝打江山过来的,虽然身居高位,年齿却极轻——刚刚二十五。此人除了皇帝六亲不认,最是冷血冷面的一个。他这段地狱发言结束,南书房跟大雪封了山一样,无一人言语。
姜敏道,“你那辅察司才几个人——分些出去由刑部一同审问也罢。”
林奔立刻跪下,“兹事体大,臣必当亲力亲为。”不等皇帝反对又道,“辅察司上下昼夜不停——陛下允臣三月,必定审理定结。”
姜敏一笑,“既如此,依你便是。”又道,“你只管忙你的案子,也不必上朝了,有事直接禀朕。”
林奔大喜,“臣必尽心竭力,绝不敢有辱圣命。”说着又道,“臣还想同赵相讨个宰相敕令。”
赵仲德心下一沉。
林奔道,“废帝余孽当日多身居要职,难免同六部同僚有所往来——求赵相准允,诸位同僚若被攀咬,屈尊往我辅察司衙走一趟,以作澄清。”
阎王开口,果然没好事。
明天《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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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南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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