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清晰地感受到动脉的搏动,指下的皮肤触感细腻微凉,如同上好的脂玉,在交手时,盛绍延就发现,面前的人对他的动作太熟悉了,只有经历过无数次对练拆招,才能形成这样的条件反射。
甚至短短几个动作里,还有两个回击的角度,带着盛绍延自己的影子。
房间里光线昏暗,肤色雪白的青年眼睛漆黑明亮,似乎发现了是他,周身的警惕一下散了,全然没有被制住的慌乱和恐惧,甚至没有自我防卫的本能反应,只轻松地靠着冰箱门,等待他的答复。
芒果散发的果香里,印证了某种猜测般,盛绍延五指松开,往后退了一步:“刚刚房东来过,说楼下的房子也租出去了,租房合同原件找不到,来找你借之前签好的合同去复印。”
“你找到了?我都忘了当时顺手放在哪里了。”因为紧张,沈西辞嗓音干涩,他一边谨慎地顺着盛绍延的话往下说,一边不解,盛绍延怎么忽然松手了?
他本来还在疯狂转动大脑,思考怎么才能打消盛绍延想杀他的念头,保住自己的命。
但不管是说自己在背台词误打误撞,还是说自己是他二叔派来的杀手,已经决定弃暗投明,可以帮他反杀回去,这些理由一个都没用上。
“找到了,就在床头柜上,你估计又顺手放那里了。”盛绍延把合同递给房东时,看了一眼,落款签的是“沈西辞”,工整流畅的字迹。
沈西辞眸光轻轻一凝。
盛绍延用了“又”字,还是非常熟稔的语气。
难道盛绍延也重生了?
不重生不知道,难道这年头重生和批发大白菜差不多,两个八折,三个半价?
“我去卫生间洗脸。”
沈西辞心里正发虚,巴不得人赶紧走开,好理理思路:“嗯,你去吧,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叫我。”
“好。”
看着因为这房子门框做得矮,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盛绍延进卫生间时,还稍微低了点头的背影,沈西辞指尖点了点自己的下巴。
不对。
无论是眼神、微表情还是肢体动作,盛绍延对他都有不易察觉的拒绝和排斥,显然,盛绍延根本不认识他。
但盛绍延在掩饰这种陌生。
或者说,盛绍延正在假装和他认识。
见卫生间门没关,沈西辞想了想,干脆跟了过去。
没走两步,一段对话忽然闯进思绪里。
上一世,在半山别墅的游泳池旁边,他问过盛绍延,心脏旁边的贯穿伤是怎么来的。
当时盛绍延并不夸张的肌肉上湿漉漉全是水,接过他扔过去的长绒棉大毛巾,两下把半长的头发擦得凌乱,不怎么在意地提起,因为家族内部争权,他遭遇“意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完,其中一次,他在边境受伤昏迷,还出现过短暂的失忆。
他失忆的风声走漏后,不少人都觉得这是天大的好机会,董事会议上设局,趁机夺权搞事之类的,都算得上手段温和,他二叔更是在他失忆的一个月时间里,动了三次手,两次导致他濒临死亡,心脏旁边的贯穿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昨天他给盛绍延清理背上的伤口时看过,那道贯穿伤还没有出现。
边境,受伤,昏迷,都对上了。
短暂的……失忆?
透明水流冲击着洗手台的白色釉面,冷水浇在脸上,但盛绍延剧烈的头痛并没有被压制,反而挑衅般在血管神经间横冲直撞,太阳穴处的血管每一次搏动,都引起尖锐的痛感。
盛绍延试图在脑海中寻找和沈西辞有关的记忆,但零星的片段都没找到,或者说,无论是寻找什么记忆,关于他自己的,还是关于别人的,都一无所获。
强烈的躁意涌上来,一种对一切都失去掌控的不安全感像密密麻麻的钢钉般嵌进心底,让他急切地想要随便抓住点什么。
水珠沿着紧绷的下颌滴落,极力压着情绪,盛绍延闭了闭眼睛,习惯性地伸出手。
指尖触到绵软的毛巾表面时,他眉间的躁郁一松。
灰蓝色的毛巾,被以一种不太常见的叠法叠成三叠,正好被他捏在了手里。
视线一转,玻璃漱口杯被倒扣在洗手台右侧,灰色睡袍被挂在浴室门的左手边,还有他从昏迷中醒来时,伸手就刚好拿到的一杯清水。
即使失忆,但身体依然残留着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而这些,恰好全都符合。
飘浮的风絮有了落点,他的曾经至少还有踪迹可循。
“嘀哒”的两声,墙边的拉绳被拉动,天花板上的钨丝灯泡闪了闪,灯光亮起。
“怎么不开灯?”
因为头痛,盛绍延强迫自己不去躲避,尽管白光比平时更令他觉得刺眼和难以忍受——
“这个灯只有白光,你再忍忍,楼下小超市的老板说,过两天暖光灯泡就到货了,到时候我去买来换上。”
盛绍延差点以为,自己把心里想的话说出了口。
这时,他看见镜子里,沈西辞从门口一步步走近,边走边道:“把衣服脱了。”
衣服——脱了?
盛绍延眼神一凝,再次打量进来的人,不过跟之前相比,已经彻底换了一种心态。
沈西辞身高腿长,比例很优越,露出的手臂清瘦却覆着薄薄一层肌肉,视觉上恰到好处,黑色口罩堆在下巴的位置,墨黑与冷白的肤色对比强烈,从额头到眉骨,再到鼻基底和下颌,侧面的骨骼线条流畅且毫无瑕疵,是一张几乎没有缺点的脸。
连下颌线转角的弧度,都完全踩中他的审美。
虽然失忆,但并不代表他连自己的性取向都不清楚。
他和沈西辞?
确实,这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
但——
沈西辞拉高口罩,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熟练地将免洗手消毒凝胶在手心抹开,一本正经:“我看看你背后的伤口怎么样了。”
盛绍延:“……”
窗棂上挂着的木雕小鸟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盛绍延撇开眼——这绝对不是他会有的生活情趣。
收回目光,一室一厅的出租屋,他潜意识里,实在不太适应这样的房子。
狭窄,简陋,天花板低矮,虽然很干净,零散的日用品也收拾得很整齐,但家具少到五根手指头就能数完,不是缺腿就是掉漆。
隔音还很差,能听见从街上传来的鸣笛声、引擎声,还有自行车铃的响声,吵得人心烦,才安分下去的神经又像是被针扎透,剧烈的疼痛即将暴起时,清透的嗓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你运气不错,刚才动那么厉害都没崩开,我买回来的药记得早晚一片先吃一个星期,你身体很好,愈合快,这伤口问题不大。”
微凉的指尖按在背上,就像有细小的冰晶在那个位置融化,盛绍延才升起的躁意仿佛被妥善安放到了一个冰碗里,霎时偃旗息鼓。
眼前浮现出了一双手,肤色白得像冷瓷,骨节匀长,青色的血管就像釉面下几缕淡淡的青花纹路,有种值得镜头特写的美感。
压下本能的排斥感,盛绍延不动声色地问:“什么药?医生怎么说?”
沈西辞在心里嘀咕了两句,这人还真像黄昏时在草丛里小憩的狮子,一有不对劲,就会站起身,抖抖身上的鬃毛。
“消炎药和止痛药啊,就在街口那家药店买的,阿奇霉素头孢什么的,怕青霉素你吃了过敏。”沈西辞把盛绍延的衣服拉下来,遮住白色绷带,“没去医院,绥县只有一个县医院,里面的医生缝伤口,怎么可能比我缝得更漂亮?不信等拆了绷带,你自己看。”
因为常年按照专业营养师和健身教练给出的建议进食和锻炼,虽然穿着衣服时不太看得出来,但盛绍延的肌肉非常漂亮,仿佛有亟待爆发的力量蕴藏其中。
沈西辞上辈子见过很多次,已经有了审美免疫力,但想起刚刚看见的微屈的脊骨,弧度犹如收敛威势的长剑——
啧,真好看!羡慕!
盛绍延果然没有继续问下去。
打开水龙头,沈西辞低下眼睑仔细洗手,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盛绍延宁肯辛苦演戏,少说少做,暗自观察,判断情况,也绝不轻易透露自己失去了记忆。
上辈子他没遇上盛绍延,盛绍延多半是被他那些下属找到的,想来,这人肯定也跟现在一样,极力隐藏自己已经失忆的秘密。
但能留在盛绍延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失忆这样的事,不是想藏就能藏得住的。
沈西辞想过要不要跟盛绍延和盘突出,但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两圈,就被放弃了。
如果他告诉盛绍延,他们两个根本不认识,以盛绍延的重症疑心病晚期,加上正处于失忆应激期,肯定会离开,前世发生的事极大可能会再次发生。
心脏附近的贯穿伤,上一世能消耗巨量的人力物力几天几夜抢救回来,可这一世,如果子弹偏了一厘米呢?
盛绍延就没命了。
沈西辞不敢赌。
当然,还有一条——盛绍延一回去,查清楚他们以前根本不认识,第二天他肯定就会收到翻山越岭寄过来的凉凉套餐。
抽了两张纸,沈西辞重重擦过指缝间的水迹。
盛家老四这种完完全全无视规则的黑心资本家绝对干得出来!
拉下口罩,又挤了一泵冰凉的消毒凝胶在手里,沈西辞摆烂地想,能拖一个月是一个月吧,好歹三十天呢,说不定等盛绍延恢复记忆之后,看在他救了他的命,还照顾得尽心尽力的份上,能有点良心。
良心不用很多,当个人就行!
第二天一大早,沈西辞跑去营业厅,十分肉痛地花八百六十九买了个新手机,正好遇上有政府补贴,省下的一百巨款勉强挽救了一下他破碎的钱包。
办好电话卡,又按照盛绍延的口味打包了早餐,回家时,窗帘拉着,客厅的沙发上,男人的呼吸声依然平缓。
沈西辞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存进新手机,一边按键一边想,谁能想到,定制手工西装三件套不离身,出门总是前有司机后有保镖,一顿饭预算上千美元,盛氏家族声名赫赫的盛绍延,有一天会穿着二十九块九买的卫衣,拿着三位数的手机,吃着四五十块的路边摊豪华早餐,住在五百块一个月的出租房里,还是睡的沙发。
对了,那天晚上坐的还是宝蓝色敞篷三蹦子。
谁敢说,这不是最强伪装?
又写了张便条放桌上,沈西辞卡着时间冲下楼,去和剧组的工作人员集合,一起去片场。
客厅的门被轻轻合拢,房间里除了照进来的阳光微晃,再没有别的动静。
几分钟后,老旧的沙发弹簧发出响动,躺在上面的人起身站直,眼里几缕红血丝明显,因为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头痛得厉害,盛绍延浑身裹着躁怒,穿一件灰色连帽卫衣,一张脸依然英俊迫人。
白色植物纹的桌布上压着一块透明玻璃,反光的表面映出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略过放着的新手机和冒着热气的早餐,那双手拿起了便签纸。
似乎是从哪个本子上随意撕下来的边角,边缘全是锯齿,上面的字迹能看出写得很急,但依然笔划流畅,筋骨舒展。
【阿绍,你手机没找到,临时买了个新的你先用着,早餐记得吃,药别忘了,注意不要扯到伤口,伤口不能沾水。生活费我换地方了放在抽屉里的,午饭晚饭你自己解决,我去工作了,晚上回来,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落款是沈西辞,末尾还画了个笑脸,虽然最后那一笔匆忙的嘴角都快飞出去了。
薄薄的纸片,寥寥几行字,可以说事无巨细。
盛绍延看着看着却皱起眉。
怎么透出一股——包养的味道?
他和沈西辞到底是什么关系?
将便签纸放到一边,拆开几种早餐的包装,盛绍延表情严肃,研判地看着陌生的食物,没有马上伸手。
一杯滴漏咖啡,一碗裹着肉汤的白色牛肉粉,装在盒子里炸的焦黄酥脆的春卷,某种不知名植物叶子包着的糕点,一个中间夹着鸡肉和生菜黄瓜番茄的长面包。
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盛绍延没有再看,转身走了,很快,自来水的水流声从卫生间的方向传来。
十分钟后,盛绍延换了一身oversize黑色薄款拉链短帽衫,内搭长款白T,黑色工装裤,头发用毛巾擦得半干,不服帖地支棱着,身上透出毫不掩饰的锋利感。
站回桌边,薄唇稍稍收紧,盛绍延拿起一个春卷,谨慎地咬了一口。
眉心微展。
有点咸,还行。
比一个用豪华早餐组成的心~早上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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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个鱼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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