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线橙光从城市的边缘消失殆尽,潭州的夜晚彻底降临,许存真推着老旧的自行车拐进了丰水小区。
他将自行车停在楼道里,然后出了单元门,绕进了旁边的小道。
这条小道出去就是紫荆夜市。
紫荆夜市原来叫作紫荆街,丰水和胜利两个老小区之间夹着的一条狭小直道,两排门面相对开,收益十分可观。后来由于人流量大而通车需求不高,为了出行安全,政府就直接把这条车道封死了,十几年发展演变,这条两个老小区夹着的小道逐渐就变成了一条夜市街。
许家就住在丰水小区的三单元201户。早些年打工有了本钱之后,许家两口子就把楼下面向夜市街的一家二十几平的门面盘了下来,开了间小超市。
许家人多开销大,男人在广东打工,女人在家照看孩子,所以店里的事一般都是冯丽芳在管。
许存善学校半封闭,是强制要住校的,一周只在周日休一天,此时店里就冯丽芳一人。
门口的欢迎铃响起来,正坐在柜台边追剧的冯丽芳抬眼看过去,许存真正背着书包进来。
“回来了。”冯丽芳打了个招呼。
“嗯。”许存真点点头,走到柜台前,“小妹接回来了吗?”
“早接回来了!下午我正理货呢,妍妍送了包奶粉过来,说是你姨夫从上海出差带回来的,补脑。看我忙着,她就去帮我把你小妹接回来了。”冯丽芳边磕瓜子边说着。接着又问许存真:“你吃饭没咯?”
许存真把书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还没,那我先上去吃个饭,马上下来帮你看店?”
“行咯。”冯丽芳略有些不赞成地看他,“总是这么晚才吃饭,以后难受的时候别说我没讲过你啊!”
许存真没说话,点了点头往外走去。他快出门的时候,冯丽芳突然想起来件事,便喊住他:“你琳姐下午来买了个灯泡,你吃完饭了先去给她看看装好了没啊!”
时间近晚九点,正是这里生意最红火的时候。
紫荆夜市比之夜幕刚降临之时更加热闹了,各种各样的摊子吵得火热,辛辣热情的因子浮在空气中,一呼一吸间撞击着人们的味蕾。下了班的大人、放了学的小孩,出门遛弯的居民、远道而来的旅客,全都聚集在这一隅,吃夜宵、扯闲天,享受同一种专属于潭州的**烟火气。
陈哥烧烤是这条夜市街的老店了,手艺好用料真,街里街坊都认识,老主顾不少,日日生意红火得不行。
夏日天气热,谢昱宁几人围坐在外面临时支起的小桌旁,头顶是那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处于青春期的少年们中二得不行,明明刚才认识,这一顿饭下来,已然是能“出生入死”的关系了。
少年人饭量大,小桌被塞得满满当当,吃空的串子累着,俨然成了一座座小山。
袁了凡捧着肚皮,很没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满足道:“爽!”
谢昱宁有些嫌弃地远离了他一些。黄书朗还捧着杯绿豆冰沙,厚眼镜下的双眼笑眯眯的,“可惜了!维子不在!”
夜风纳凉。
耳尖微微一动,谢昱宁的身体稍微往前倾了倾。
袁了凡笑了一下,为他解惑:“维子,我以前跟你提过的,就是小眼镜。他大名叫陈维,这家店之前是他爸爸开的,现在他姐姐在开——就是刚来时招呼我们的那个姐姐,琳琳姐。”
谢昱宁记得她。女人个子不高,微胖的身材,眉眼神采奕奕,笑声和为人一样的爽朗。
黄书朗继续说道,“陈维高一也是我们班的。他,我,凡哥,土豆还有许哥,我们五个是一个学习小组,我们仨全靠他和许哥带飞。”
“许……哥?”
这个姓氏今天第二次出现了,谢昱宁眉心微微跳了一下。
窦途自然而然地接话,“许存真,你也认识的,也是现在我们班的。”
……还真是。
“说起来还有点遗憾呢!”黄书琅喟叹道,“我是真没想到他居然会选文科。”
“就是啊!我记得那会儿老徐和杨总找了他好几次吧?怎么说都不听,给俩老头气的!”袁了凡咬着串儿附和道。
脑海中忽然闪出下午那张忧郁清俊的脸——这么一个乖乖学生,还有这么叛逆的时候?
谢昱宁被挑起了些兴趣,他追问道:“怎么说?”
“黎昭,就横扫高一年一宝座一整个学年的那哥们儿,你知道吧?”袁了凡刻意压低声音,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凑近。
几颗脑袋很配合的凑在一起。
每次大考过后国旗下演讲的“希望”,潭州市所有重点高中老师们的心头宝,一中11届的学生谁不认识?谢昱宁心里暗暗想。
“你集会不是在听歌就是在梦游,肯定没注意,高一那会儿,数学和生物这两科单科王的角逐虽然十分激烈,”袁了凡伸出右手悬在小桌上空,缓缓比出了个二,“但胜负,其实只在两人之间——”
“一个!是横扫潭州各大联考第一名,狂揽单科王无数的大魔王黎昭!”
他说着,忽然激动地站了起来,一只脚踩在小矮凳上,比着“二”的右手刷地从众人视线冲上半空,左手也不甘其后,随着另一番慷慨陈词一起刷地起来,“而另一个!就是我们七班的小骄傲,老师们的心头宝,堪称当代高斯,转世达尔文的——许存真,许大学霸!”
“好!”
他这一番话说的跌宕起伏,跟讲话本似的。那颗蒲公英听着都炸起来了,还十分配合地鼓了两下掌,情绪价值简直给满。
但另外两人显然不这么想。
周围有几人被这番鬼动静吸引得频频向这边张望,桌上一时有些安静,谢窦的沉默震耳欲聋。
于是黄书朗也不鼓掌了,和袁了凡对视了一眼,后者则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们怎么了?”
被太多视线包围,寸头酷哥实在尴尬得整个人都不太行了,钳住袁了凡的手腕就把人拽了下来,他木着脸:“大哥,算我求你,说话就好好说话成不?每天跟你一起心理真的压力挺大的。”
笑的,谢昱宁点头赞同:“嗯,需要很强的心脏,也需要很厚的脸皮。”
袁了凡看他一眼,又看窦途一眼,看了窦途一眼,又再看他一眼,一脸伤心:“不对啊谢昱宁!你怎么这么快就和他狼狈为奸了?你怎么能帮他说我!”
额。
谢昱宁有些语塞。
他难得地觉得有些愧疚,当然不是因为这番话引起的,他只是有点想不通,太想不通——我平常难道有做些什么对他很好的事,让他对我产生这种天方夜谭的幻觉吗?
不愧是十几年的好兄弟了,滤镜一上跟整容似的。
他又想笑,好在及时憋住了。
于是他决定做回好事,“刚说到哪了?快继续说,你们的许神怎么到我们文一这座小庙里来了?难道是对我们伟大的政史地爱得深沉?”
他会这么说,并非是本身对文科有什么意见。
不仅社会的大环境就是如此,潭州市一中一贯也保持着重理轻文的管理风气。除了师资、教育资源倾斜以外,学生和学生的待遇也不相同。
拿教室安排来说,一中的文科班永远安排在高楼层,理科班永远安排在低楼层。教室办公室也是,数学办公组安排在二楼,跟文科生不用学数学一样的,问个题要从五楼下到二楼,一来一回题还没问呢课间十分钟就过去了。
2011级分到的教学楼是致远楼,一栋U字形的老教学楼。一共26个班,其中1101~1108是文科班,安排在四、五楼,剩下的18个班安排在一、二、三楼。
谢昱宁文科好,数学尤其差,必须得选文科,还倒霉的分到了1101班,唯二在五楼的班级之一。而袁了凡恰恰就是数学好的不行,选了理科,刚刚好分在了一楼,还就在谢昱宁正楼下。他明里暗里和谢昱宁嘚瑟了一个暑假,说什么里超市直线距离五十米,下课一分钟速达操场,气得谢昱宁差点和他断绝多年竹马关系。
也正因为如此,一中选择文科的人大部分都是因为理科实在不行,下限分数低得可怕,只有极少部分人是因为热爱。而像许存真这种理科学得特别好的人,除了热爱,似乎也找不到什么别的理由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他比较拖后腿的科目就是英语和历史了吧?反正他文综不算差,但是比起他的理综来说,真的是差很多。”袁了凡说。
黄书朗长叹口气,“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原来的班主任和生物老师才气得不行啊,都快急死了,又是给他爸妈打电话又是找他谈话的,你猜怎么着,他爸妈……”
“咳!咳咳!”窦途忽然被呛了一口,遂直接打断了黄书朗的话,神情十分的恳切,“其实我觉得吧,我们作为旁观者必不会知当事人的心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热爱和坚持嘛,我们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尊重,祝福。”
语毕,他抬头冲黄书朗身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绝不勉强的)笑容。
“??你咋啦?”黄书朗一脸问号。
窦途不语,只是微微一笑。袁了凡往旁边瞟了眼,神色立马染上了几分尴尬,他举起手中的可乐和窦途碰了一个,也表态道,“窦兄说得甚是!是小弟我太浅薄了,今日受教了,我自罚……额一口吧……”他揉了揉肚子,着实是有些鼓了。
黄书朗懵懵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白着脸把头转了回来,耳尖红得都要滴血了。站在他身后的少年面容平和沉稳,客气地和他们打招呼,“好巧啊!又碰见了。”
袁了凡硬着头皮笑了,“巧…巧啊!许…许哥,您也来吃饭?要不一起吃点?”
“我吃过了,来帮琳姐的忙,你们吃吧。”许存真回答。
几人又一一打过招呼,许存真的视线和谢昱宁在空中交汇片刻,男生抿唇,矜持地点点头。
谢昱宁同样点了下头,许存真就迈步走进了店里。
也不知道他来多久了,听到多少。
谢昱宁默默在心里回想了一下,又默默庆幸自己今天并没有那么“愤世嫉俗。”
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又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沉默是金”。
方才小桌上令人窒息的尴尬才稍稍缓解了不少,只是几人一时竟再找不到什么话题了。
黄书朗还有些没缓过来,讷讷道,“还是老话说得好啊,背后说人真的是要遭报应的。”
又是一轮新的沉默。
良久,窦途呼出一口浊气,“我在想,现代社会什么时候革除一下见面必须打招呼这一堪比十大刑罚之首的陋习。”
店里生意红火,陈琳要去帮忙上菜,许存真就帮她在前台收银。
原来的打算是帮忙看了灯泡就回去的,因为他还得帮家里看店,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谢昱宁。
下午索赔的事没解决,那句“不方便”给他脑子都说懵了,反应过来的时候,谢昱宁已经下楼了,他追上去想问,又望而却步。
他有点怕被他烦,被他讨厌。
但刚刚,他对自己的态度好像还不错?是不是意味着他并不反感、烦恼自己呢?那么是不是意味着……
“小许,你想啥呢?”陈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这么入神,喊你也不应?”
许存真这才收敛了思绪,回神道,“怎么了琳姐?”
“你今天不是开学吗?快回去写作业吧,在我这儿耗啥呢?浪费时间!”陈琳说。
许存真解释道,“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今天开学第一天没作业的,不会耽误学习。”
陈琳眉一挑,声音吊得高高的,“费什么话!你都高二了!回去给姐好好读书去!成天混在这破烧烤店做什么咯?”
“我……”
“哎呀呀呀!”陈琳推着他往外走,忍不住啰嗦几句,“你听话,姐一个人行得很!倒是你,好好读书!有啥缺的跟姐说,听懂不咯?”
许存真脚步停在门外,他看着这个从小对自己颇有照顾的姐姐,面带无奈,“你不要操心我咯,我成绩你还不知道?维维又没少跟你说,你一个人……”
“晓得咯晓得咯!你快走,我要忙起来了!”陈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身进了店里。
许存真在原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就撞上了谢昱宁的眼睛。
“你怎么……”
刚刚那发了一会儿呆的功夫,他再一抬头,就注意到这桌没人了。懊恼之余,正盘算着能找个什么合适的时间再和他商量一下呢,这就碰上了。
“黄书朗和窦途俩人先回去了,袁了凡窜了,我等他结账一起走呢。”看他惊得嘴都微微张开了,谢昱宁主动解释道。
“奥,奥……”许存真点点头。他走近了两步,通常平和沉静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窘态,“下午那件事,你现在有时间和我……商量一下吗?”
谢昱宁稍微回想了一下,答:“你说钢笔是吧?小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就当过去了。”
食指在裤缝上来回划动,许存真默了片刻,“可是挺贵的吧?这确实是我的问题……”
谢昱宁奇怪了,“你干嘛非得要赔?是赔了这个你能得到什么吗?一点虚无缥缈的自尊心?”
“我……”
他下意识要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因为对方说得一点没错。
他的的确确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些虚无的自尊心就是他的命。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男生那张日常无波无澜的脸竟然烧得通红了。
谢昱宁自觉说错了话,又觉得莫名烦躁得不行。他粗着声音,“你急什么啊?我跟你说就好了,也就四五千吧……”
已经暗自抹了个零,却仍见男生垂在身侧的手都抖了一下。谢昱宁心里十分无语,他真的搞不懂这人是在逞什么能。
他面上却是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在男生肩上捶了一拳,“逗你的兄弟!瞧你吓成啥样了?一支笔而已,再贵也就四百多,你还我四百吧,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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