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微明没能说清缘由，因为班主任风风火火地走上讲台。
女老师短发齐肩，看上去三十出头，手脚利索地点开多媒体显示屏，撂下两句话，
“我姓王。”
“我们这个临时班级，是按入学成绩分的。”
声音干脆透亮，却似千斤重。
“高一一共13个班，从1开数，4个实验班，7个普通班，2个强基班，我们班第一年排282，最末325.以上。”
短短几句话，底下的窃窃私语全灭了，鸦雀无声地静。
身处八班，这并不是一个很乐观的处境。尤其，陈意真在公告栏看到自己的排名正是325.
她是八班的吊车尾。
陈意真收收心，挺直腰杆听班主任讲话，一边记笔记。
记到一半发现大家都在拍PPT，她停下笔，也学着大家拿出手机拍下分班考和军训的注意事项。
而她左侧的余秋同学，还在睡觉。
讲台的王老师刚来，陈意真就尝试喊她起来，但没用。眼看PPT都要翻到尾，陈意真再做尝试，俯身戳戳她，“余秋同学，同学？”
所幸有了点反应。
余秋终于从臂膀把自己捞起来，双手捂脸打哈欠，这会儿是真睡醒了。她的头发随动作摆动，耳钉若隐若现。
“靠窗第四排的同学，”王老师双目一扫，锁定她，“以后耳钉不能带，虽然我们学校学风宽松，但还没松到这种程度。”
余秋闻声，点点头，拿出手机装模作样拍了几张。
一分钟后，陈意真再看过去，她又睡着了。
不好惹的冷脸睡美人。
这是陈意真对她的第一印象。
*
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各大初中在小吃街附近扎堆，一到放学时间，人气与锅气交汇相融，宜大附中南门口，陈意真点开微信群聊，把昵称改成自己的名字。
这次晚间觅食还是郑开朗的主意。
离开寝室前她立刻创建四人群，名字简简单单，就是412.班会结束后在群里提议大家一起吃个饭。
说有一家特别好吃的炒粉店，一定要带大家试试。
食堂更便宜，但报道第一天，一起吃饭是相互了解的好机会。
陈意真欣然前往。
郑开朗在5班，莫晓尘在9班。四人聚集后立刻出动。郑开朗和李瑶都是宜附本部升上来的，对学校熟悉，跟室友科普小吃街附近的学校。
“隔壁宜师附二抓竞赛的，超级超级卷，学校也管得严，不能带手机，抓到就通报批评。江临呢中规中矩，统招招得最多，特长生这块比较厉害，美院很多毕业生都是江临上去的，复才嘛。”郑开朗耸耸肩，不屑道：“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个慈——”
“是这家店嘛？”
陈意真专心致志地听，冷不丁被李瑶打断。女生站在一家牌匾脏得发黑的店面前，“人好多。”
“别看它有点脏，但口味特别好。”郑开朗被转移注意力，“要是有人接受不了也可以换一家，我都OK.”
“没意见。”
“就爱吃脏的。”陈意真开玩笑，郑开朗伸出拳头跟她碰了下，“英雄所见略同，小吃店还要什么自行车，走！”
很轻地撞了下，贴近的细腻触感让陈意真心里一暖。
炒粉店坐满了人，四人搬凳子在店门口等待，漫无目的地聊。女高们的话题在学校兜兜转转，最后又转到帅哥上来。
“哎，你表哥他住校吗？”郑开朗状似无意，实际表情早已出卖她的紧张。
李瑶只是笑，她破防地啧了声，“好吧，我承认我是被迷住了。之前看那张钢琴神图已经够帅了，真人还更牛逼，不是，你们都这么冷静的，你们才有问题啊？！你知道我在寝室忍着不看他有多狼狈吗！！”
莫晓尘举手：“我懂，这辈子没这么内向过。”
李瑶：“...懂的，对普男大大咧咧，对帅哥唯唯诺诺。”
真受女孩子欢迎。
陈意真叹了声，作为在场唯一免疫的女高，认真回答问题，“他不住校，走读。”
“他有女朋友吗？”
三个姑娘眼中充斥着求知的渴望。
没想到换了个环境，自己还是免不了充当僚机。
陈意真率先投降，“其实他不是我表哥，李阿姨说错了。”
“不是？”
“说错...？”
“嗯，”陈意真深吸一口气，坦诚道：“我跟周将泽从一年级开始就认识了，我爸妈跟他外公外婆是邻居，两家经常来往，但不是亲戚。我们小时候是好朋友，但后来四年没见过面，慢慢感情也淡了。这次暑假他到乡下住算是一个契机吧...虽然一开始有点不愉快，但最后还是成朋友了。如果你们想了解他，直接问他就好，我不比你们知道的多。”她苦笑，“说实话，我今天才知道他初中在宜师附二读。女朋友嘛，不清楚。”
她还是不懂李南枝的用意。
说了一句谎话，就要用无数谎言来圆。况且陈意真实在不想重蹈覆辙，她是独立的个体，不想成为女孩们连接周将泽的桥梁，或是借口。
她咕隆咕隆表明立场，笑意藏在眼角，余光却掠过郑开朗莫名冷下来的脸。
“你不会是农村专项招生招上来的吧。”她问。
“是啊。”陈意真稍愣，“怎么了？”
“没什么，想到我一朋友。”郑开朗一言不发，垂眸玩手机。
她变脸又快又明显，另外俩女生一对视。李瑶接过话头，“其实我们也就是嘴上跑火车，根本不敢跟大佬接触啦。”
“对，”莫晓尘附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但场子就是冷下来了，无论做什么补救，也无济于事。沸沸扬扬沾着葱姜醋香气的喧闹下，一隅的安静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直到女老板在窗口里头喊，郑开朗站起来，“我们的好了，走吧。”
这间店面只有十张桌椅，通道窄得出奇，紧挨的两坐稍微肘出点胳膊都能碰到。
吃完的和等待落座的都簇在这条过道间，老板女儿拿毛巾往桌上一抹，碗筷换新，把四人揽坐下，上四盘热气腾腾的招牌炒粉。
陈意真坐下，见郑开朗刚拿起筷子入嘴，被离开的人一挤撞，吃痛地捂住嘴，狠狠瞪她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撞人的女生连忙道歉，她穿着墨绿色条纹校服，胸口绣着复才中学四个字。
“不愧是慈善高中，”郑开朗翻白眼，火气上涌，声音响亮，“真无语。”
*
复才是宜市公办高中农村专项招生最多的一所学校。
该校升学率垫底，没什么竞争力，被为人称道的还是前年著名的群架斗殴事件。
总有人觉得这所学校差是因为不好好办学，偏要响应政策博虚名，以至于生源质量差，闹得学风不正，影响四校和谐。
慈善高中，则是对复才的黑称。
分班考结束后，陈意真找张谦聊天，听到这番解释。
她确定自己被郑开朗讨厌了。
那句慈善高中，不仅阴阳撞到她的女生，还有专项招生上来的自己。
昨天回寝后陈意真也问了李瑶和莫晓尘，但俩人支支吾吾，李瑶最后说“你不会想听的，别理她”。
下课铃将陈意真从错综冗杂的思绪拉回现实，最后一科考完，她背着包出门，接到陈惜君的电话，“我们在你学校门口，我和陈青。”
陈意真飞奔过去，像落单的雁终于归巢。
校门人来人往，但她一眼就看到陈惜君和陈青。红日余晖在她们身后展开，将俩人的轮廓染上灼热又毛茸茸的柔光。
她一头扎入陈惜君的怀抱，女人惊讶地反搂她，“怎么了？”
“想你了，一个人住不习惯。”陈意真喃喃，转而抱住陈青。
她妹妹呆呆地，眼皮肿着，还是一副睡不够、病恹恹的放空状态，黑眼圈倒消了不少。
“还认识我嘛？”
陈青点头，扬起一个假笑，敷衍人惯常会做的表情，然后嘴角迅速耷拉下来，耗尽力气似的。
“医生怎么说？”她问陈惜君。
“开了药，治抑郁的。不用住院，”陈惜君提起药袋子，“让居家观察。”
“是医生说不住院还是你们不想啊？”
“医生说的。”陈惜君口气轻盈，用手细细梳女儿的刘海，“没事，你就在这好好学习，陈青交给我，她现在还好，就是嗜睡，哭，其他倒没什么。秋茶我也不收了，卖不了几个钱，我时刻看着她。”
“开学感觉怎么样？交到朋友了吗？”
女人指尖的茧粗粝又坚硬，沿着抚摸在额头划过，温柔、怜惜。陈意真不敢看她的眼睛，别开视线，“当然啊，都挺好的，对了！”
“我带你们逛校园，这个学校超级大！”
“你好就好。”陈惜君笑道，“学校就不进了，就来看看你，马上回去。”她说完，眉毛上挑，指着不远处，“哎，那是小周不。”
陈意真回头。
还真是，周将泽单肩挎着个黑包，跟两三个男生一起走，提眸往她们这一瞥，跟同伴说几句，其他人就此散了，他径直走来。
“阿姨。”
“哎，小周。”
女人老生常谈说了些客套话，周将泽一并应着。最后才说，“阿姨，赶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李南枝在家念了几次，说有空得请陈家来吃个饭，聚聚。正好李南枝晚上有空。
“不用啦，赶车。”陈惜君牵紧陈青。虽然陈意真不说，但她看得出来，自家女儿有心事。抱得那么紧，肯定是受了委屈。她对陈意真说，“你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坚强点，不要害怕。”
陈意真盯着脚下的鞋带子。女人最后一句话短而平静，抚平她心尖的折皱，带着厚重的力量感。她应，“知道了。”
女人走后，陈意真掉头就走，被男声喊住，“去哪？”
“...食堂。”
“一起回家吃饭？”男生补了句，“我妈说的。”
李瑶考完就跟同桌走了，一个人吃饭也很没意思，陈意真点头，“好啊。”
俩人走在梧桐林立的窄道上，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再渐渐远去。
陈意真：“考得怎么样？”
男生眼光向下掠，没吭声，一脸问什么废话的从容。
陈意真有点后悔了。
问什么不好，问年级第一考得好不好。
但其实她不太好。
虽然有历年真题，但到手太晚，只做了一半，很多都没消化。
语文有很多课外拓展，她阅读量不大，写得很困难。数学尤其打击她。数学是她最拿手的科目，虽然考前已经预估很难，但第一题就做不出乱蒙还是让她当场心态整个垮掉，到最后很多题没做完，竞赛题她连看都来不及看。
考试的痛苦就像一盆冰水从头兜，当下还懵着，考试结束后反复揣摩、细品、想象，等湿得透顶，才懂深入骨髓的冷。
“数学第一题你选什么啊？”这么想着，她还是忍不住问。
“D.”
“......”
女生闷闷不乐，周将泽想了会儿，“这题考排列组合，高二才学。”
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但大家都会。
她好差啊。
“不跟你说了，没劲。”陈意真叹声，站定，用手拨了下鞋跟，痛感让她不得不一瘸一拐走路，“鞋子好磨脚。”
她烦躁道，拿鞋出气，“陈青一点都不会买，浪费钱，看我明天就扔了。”
看病要钱，生活费要钱，所有这些就像无底洞，投进去，一点儿声都听不到。生活还是艰难，不采秋茶，陈惜君过得更紧巴了。
她抓着头发乱薅，干脆踩着后跟的软皮走路，周将泽很轻地笑，“真扔啊？”
“不扔我是狗。”陈意真一顿，“除非它很贵。”
“50.”
她咬咬牙，“扔了。”
“可惜，”男生稍挑眉，“你还记得陈青当时宁愿挨打也不愿给混混‘保护费’么？”
“......”陈意真又站住了，眼睫飞眨，好半响地，又气又笑，“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明明我才是她姐！”
“你还扔么？”周将泽追问。
“你管我。”
陈意真快步超过他，脚又很痛，慢慢地被他赶上，影子在光斑下流转，一大一小。
“对了，”她问，“你为什么上宜大附中啊？你本来不是宜师附二的嘛。”
“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意真拽着书包带子，偏过头看他。“就觉得不太了解你。”
暑假她还没这种感觉。
她知道周将泽好像很厉害。
但她也看到他在家狂打游戏、采个茶也磨磨叽叽、怕虫、爱睡懒觉的样子。
结果一上学摇身一变，变成标签满身、金光闪闪的人气王。
陈意真才惊觉，或许她以为的陌生，只是了解得不够全面。
不然为什么其他人都知道他的初中，就她不知道。
“宜附离家近，管得松，允许学生带手机，还不禁恋爱。”
男生插着兜，面对她倒走，说完最末一句，眉梢微扬。他背后是被余晖映亮的梧桐，随风簌簌作响。
“现在你了解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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