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从一场长梦中醒来，霍焦头脑发晕，神情茫然。
他望向窗外压下来的乌云和绵绵细雨，一时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天。
“在想什么呢？”
温润动听的男声传进耳朵，霍焦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清瘦身形坐在古朴长桌的一端，正单手拄着脑袋，懒洋洋地朝他笑。
长桌上每一个位置都坐了人，皆穿着彰显身份的隆重教袍。
随着黑袍主教的问话，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教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神父——端坐在末端边座的、似雪般沉静冰冷的少年。
“回老师，刚才我不小心睡着了。”
霍焦彻底清醒了。
他现在正在参加教团的圆月会议，即使今天阴云密布，晚上大概率是看不到满月的。
“醒了就好。”符惑温柔地笑。
每月一次的圆月会议是教团颇为重要的传统，黑袍主教的讲话还没结束，所以在场的其他人不敢插嘴，只能用转动的眼珠和努起的嘴唇同周围的人交流。
【会议上睡觉？这小孩儿也真敢说。】
【这也行？宠过头了吧？】
【就是他通过了一周前的神父考核？才多大啊？坐椅子上脚都沾不到地，骗人的吧？】
霍焦知道自己给老师添麻烦了，垂下眼睛，没再去解读这些大人们脸上的表情。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好像除了他特别在意的事情，别的事他经常忘掉。
好在他在意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每个晴天的下午，他都会去那株巨大的白樱树下等简承澜。
由于“先知”异能觉醒，霍焦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也就是连接现实和金线空间的钥匙，离了老师就会异能暴走，所以这段时间都要待在总部，不能外出，还经常要用白纱缠住眼睛。
倒是有了大把时间闲逛和发呆冥想，霍焦就是这样认识了教团里为数不多的同龄人——“人造混血种”计划的五阶实验体，简承澜。
不过看今天的天气，下午的约会是要泡汤了。
会议结束后，老师果然又被热情的崇拜者们给围住了，霍焦遂自己先回了寝室。
由于晋升成了神父，他昨天才搬进这个单人间。
教团的建筑大多有着上百年的历史，所以这间屋子的装饰也颇有一个世纪前的风格，并不奢华，但整洁复古。
壁炉、石墙、木床、黑色十字架，还有关不太严实的铁窗。
空间不算大，但他常用的生活物件也少，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可他还是习惯和老师睡一起，所以昨天一夜没怎么闭眼，可能才导致了他在圆月会议上打瞌睡。
其实他之前几乎不住在教团总部，一直跟着老师满世界的走，游历学习，碰到与天使和异种有关的事件顺手解决，积累经验。
有了老师作榜样，霍焦从来没觉着自己有多厉害。
一周前的晋升考核他根本没抱着什么期待去，没想到竟然出奇的顺利，瞬间成了教团上下口中不得了的后辈，质疑和赞誉一齐砸向了他。
“容易得到手的东西，不容易被珍惜，人们共有一种以自己为出发点来看待外界的弊病。好在你没有，这是你的天赋。”
老师的有些话当时他听不懂，现在他稍稍有些明白了，应该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不能再开小差睡觉了。
已经好几个月了，霍焦终于等到了新的任务。
可是事态紧急，容不得他耽搁，所以来不及同简承澜道别就登上了飞艇。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吵架了，差点儿打起来。
他不明白简承澜为什么会对老师有那么大的敌意。
巧克力和小糕点都是老师亲手做的，还特别嘱咐他带去给简承澜尝尝。
简承澜都吃了一半进嘴里了，听到他说是老师做的，立马呸呸地吐了出来，表情厌恶地改口说难吃。
霍焦不喜欢撒谎。
别人倒是无所谓，但是简承澜有点不一样，这让他少有的感受到了生气的情绪。
之后的争论完全是霍焦在说理，而简承澜在发泄，还说他什么都要学老师，是不是因为喜欢老师？
完全的无关推导，毫无道理。
两个人全程在鸡同鸭讲，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差点动起了手。
因为霍焦觉着自己的老师被无端污蔑了，倒成了先没忍住的那一个，手一挥，数个冰锥甩到了简承澜的脚边。
然后他就对这愤怒的情绪上瘾了。
自己身上血液鼓动的声音他都听得清楚，那种让脑袋嗡嗡响的情绪使他手心出汗，胸口剧烈起伏。
虽然他在最后一刻故意偏了冰锥的角度，但他确实想伤害简承澜……同时却又想用力抱住他，身体贴得越紧越好，做一些超出他理解范围和理智的疯狂事情……触摸、或者亲吻、咬他的嘴唇……
霍焦矛盾极了，像是吃下了甜甜的毒药。
可是等简承澜主动凑上来，这种上瘾的感觉立刻消失了。
霍焦很快冷静了下来，道歉，然后推开简承澜，迅速地离开了。
想了一晚上，直到接到任务通知前，霍焦都在被那一瞬间生理上的战栗和渴望所困恼——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果然如霍焦所预感的那样，简承澜成功渡过六阶实验，成为了第一例植入人形天使血脉的人造混血种。
老师也兑现了承诺，答应他把简承澜收为第二个学生。
那是师徒两人一盘棋的赌注，谁输了就要满足对方一个愿望。
其实两人都是新手，反正在总部待着也是待着。能出老千的项目已经被他们玩腻了，便搞来新游戏玩玩。
霍焦占了比老师还要闲得慌的优势，多看了几个下棋比赛视频，所以赢了。
然后许愿，希望老师可以把简承澜收为学生，这样他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这么重大的事情，老师肯定要考虑考虑，但出乎霍焦的意料，老师竟然只想了几秒就答应了。
正好这些天他的眼睛逐渐稳定了下来，明天就可以尝试摘掉白纱了。
上次接到的新任务并不顺利，霍焦半途异能暴走，差点伤害了同伴，所以自从回来，就一直处于关禁闭的状态。
第二天下午，霍焦早早就到了大厅，等待预约接人的时间的到来。
可就在看到简承澜跌跌撞撞朝他走来的时候，霍焦感觉自己的眼睛又开始不对劲了。
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控制金线空间的开合，稍有不慎就会把周围无关的事物卷入时间的缝隙，而现实中东西就会逐渐溃散成物质的最初状态——原子，连灰烬都留不下。
当然人也是一样。
所以当简承澜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朝他扑过来的时候，霍焦第一反应就是告诉他：“松手。”
眼睛在隐隐发烫，此时戴上白纱已经没用了，他得尽快去找老师。
老师本来应该同他一起来的，可半路被紫袍主教给叫走了。
简承澜扬着小脸看他，睁着大眼睛还在发愣。
“松手，别碰我。”霍焦偏着脑袋，故意错开视线。
简承澜背后还插着血淋淋的管子，霍焦不敢碰他，怕他疼。
可是简承澜像没听见似的，小手甚至抓得更紧了。
霍焦只能又重复一遍：“危险，你别碰我。”
还是不行。
再耽搁下去就要出事了。
霍焦忍着眼睛的不适，一根根掰开简承澜抓在自己衣服上的手指，又将人推开了一段距离，“待会儿再说”，然后转身快步离开了。
霍焦单手捂着发烫的眼睛，由快走变成了小跑，可出了大门才发现，空气潮湿，外面又下起了雨。
·
“确认目标为第三天使，代号惩戒，第六次苏醒，曾引发海啸及火山爆发，公元79年庞贝古城的毁灭疑似与之有关。距离目标所在地的雨林还有三百公里……”
公共频道里，作战指挥正在说明任务。
而车窗外大雨瓢泼，敲得玻璃噼啪作响，像爆豆子似的。
“焦焦，你在听吗？”老师在眼前晃了晃手，神情关切。
山林间道路颠簸，作战越野的后车厢里还载着装备，自然叮呤咣啷的，加上暴雨天气，使得杂音很大，霍焦根据老师的口型才读懂了意思。
“怎么又走神呢？”老师无奈地笑，“别紧张，K级天使没那么可怕。”
“霍焦你怕了？”简承澜大马金刀地坐在老师旁边，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恶劣的乖张样子。
霍焦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雨声太大了，我听不太清楚。”
“现在只是简略的说明，耳朵不舒服就先别听了，等到了地方还有详细方案和任务分配。”老师从口袋里取出便携的耳塞小盒，递给霍焦，“这次距离破壳期还有四天，时间充沛。”
霍焦谢过老师，打开小盒，将耳塞戴上了。
昨天他没睡好，同床的简承澜老是抢他被子还抱着他胳膊不撒手。
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拼不过这几年里飞速长高变壮的简承澜，所以根本抽不回胳膊，能保持整个人不被拽过去就已经很辛苦了。
飞机上引擎的声音比暴雨声还大，他也没睡着。
下了飞机之后坐车里了，现在他想眯一会儿。
临阖上眼之前，他瞧见正在把玩手/枪的简承澜，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事实证明，老师这次说谎了。
K级天使比霍焦见过的所有天使加起来都要可怕数倍。
处于破壳期的第九天使被强行唤醒，还处于半神状态，在十分钟内就已经突破了看起来牢不可摧的防线，将距离最近的三个教团精英小队全灭。
祂的攻击方式是整个环境。
身处茂密的热带雨林，周围全是各种植物、野兽和防不胜防的蝇虫。
前一秒还在向K级天使扫射，下一秒你就可能被身后的藤蔓缠住喉咙，或者被剧毒的虫蛇咬上一口。
在方圆十公里的范围里，所有生物都任祂差遣。
霍焦所在的这一队处在阵型的边缘，而且有简承澜的白焰来清除周围的生物，所以暂时安全。
可是没撑多久，第九天使就由半神状态生长到了接近完全体。
随着祂的引颈高歌，大片的群鸟惊飞远去，大地开始颤抖。
最近的火山距离这里不足百英里，近千年的平静让人们在其富饶的裙摆之下建立起了城镇村庄。
留给所有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剩下的主力没几个，简承澜冲在最前面，白焰从枪口释放，将半英里的茂密雨林烧成了焦土。
白焰向来无往不利，可这次竟然对掌控火山的第九天使毫无作用。
见着队友一个个倒下，老师重伤到暂时不能动，简承澜还是心急了，没注意到从侧面袭来的触手。
而霍焦刚刚才开启过金线空间，现在释放不出异能，只能拔出背后的长刀，飞奔去砍。
他成功了，可触手断口飞溅出来的毒液沾到了他的眼睛。
腐蚀的剧痛反而让霍焦更加果决，冰刃覆上手指，手起刀落，他剜掉了自己的那只眼睛。
视线模糊中，他见简承澜竟然神情震惊地定在了原地。
有那么一瞬，他想飞起一脚踹醒简承澜。
“看我干什么？”霍焦痛得浑身颤抖，声音却冷得结冰，“去给我杀了祂。”
可是最后K级天使虽然死了，但由于霍焦的的原因，“先知”和老师的“真实之眼”配合出了问题，老师选择牺牲自己换取机会。
咽气前，老师将一只眼睛给了霍焦，又把一枚吊坠交给简承澜。
大火吸引云层重聚。
在第一滴雨水落在霍焦额头上的时候，眼眶通红的简承澜咬着牙朝他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你……”
·
滴答。
滴答。
滴答……
眼皮好沉，身体好难受。
霍焦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绳索吊在半空，而手被结结实实包成了馒头，一丝一毫也动不了。
“终于醒啦？”娇滴滴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抬眼一看，冉白正坐在巨型的充气黄鸭上，正悠闲地摆着尾巴，玩着泳池里的水。
这里并不是什么悠闲的度假村，而更像是废弃多年的游泳馆。
爬山虎和各种攀附植物霸占了所有的墙面和棚顶，地上也全都是，连破旧不堪的游泳池的水底都是绿色。
“你在旋涡里待了三个小时欸。”冉白的鱼尾溃烂得更加严重，鳞片大片脱落，而他却像是没有感觉似的，仍把伤口泡在腐叶漂浮的脏水里。
“可以告诉我吗？你都看见了什么？”
霍焦没回答，他发现张砯正站在泳池边，静止着，诡异地完全不动，像是按下了暂停键。
“你把张砯怎么了？”霍焦问。
“啊，这就被发现了。”冉白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怎么样，他是我老公欸，我怎么可能伤他。”
“你催眠他？”
“嗯……差不多吧。反正就是让他乖乖听话~”
“简承澜呢？”
“那是你老公欸，你问我干嘛？”
霍焦眼神猝然变冷，“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他人呢？”
“好凶哦。”冉白笑得弯了眼睛，“你刚才都进旋涡了，代表着什么你不知道吗？”
简承澜的“宿命”在他身上，同样的，他的“宿命”也在简承澜身上。
即使不愿承认，但在这个世界上，他和简承澜只有彼此了。
简承澜不会想断掉和他的“宿命”，所以……
[简承澜真的进入了金线空间。]
霍焦不知道简承澜自己一人会怎样面对那个就连他都要小心翼翼地对待的、危险却极其脆弱的空间。
“你们俩真的是好奇怪。”冉白叹了一口气，“我实话说了吧。外面的人无法帮助已经进入旋涡的人，里面的人只能自救。”
“而你们不一样。你们身上的宿命已经强到可以摧毁宿命本身了，所以我当初才告诉你，希望你这边能努努力，早点把里面那个定时炸/弹给我拽回来。”
“你不能控制宿命吗？”霍焦发问。
冉白突然笑得花枝乱颤，“你当我是神吗？这种虚无的、构建物质存在基础的原则或者概念，只有神才有办法掌控吧？”
“我只是有幸能看见，并且利用一下罢了~”冉白拄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霍焦，“反倒是你们，比我还可疑哦。”
“你是谁？为什么要做这些？”霍焦想起了当下最重要的。
“我？”冉白指了指自己，“如你所见，我可是货真价实的人鱼啊。”
“你的异能。”霍焦迟疑了一下，“还有你的尾巴。”
“异能嘛。当然是经过改造和训练得来的。”冉白随手拔下自己一枚鳞片，放在嘴边，又呼出一口气给吹落到水里，“尾巴变成这样也是同样的原因。”
霍焦瞧见冉白对待自己随意又淡定的模样，又想到牢笼般的密封长箱和铁链，不由得推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是GPC？”
冉白开心地咧出笑容，“不愧是霍副队。如果你有机会能下到天启研究所里就能知道，早在十几年前，GPC机关就已经在建立它的‘和平帝国’了~”
“一切都是你吗？”
“是吧~”
“费劲心思抓我是做什么？”霍焦问。
冉白眯起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对你莫名地抱有好感，觉着亲近……但你不要会错意哦~我可是把感情分得很开，毕竟谈过两百多次了嘛~”
霍焦没说话，定定地看着人鱼。
“知道寄居蟹吗？每长大一点，就要换一个贝壳房子。因为合适的房子有限，寄居蟹们还要争抢打架。”
“现在我的房子快要烂掉了。”冉白笑得天真无邪，“所以我要抢走你的。”
由于当事人过于悲痛，焦焦的那句“待会儿再说”小小简没有听见。
【K级天使目前总结】
第一天使，代号未知，曾引发通古斯大爆炸。
第三天使，代号惩戒，曾摧毁庞贝古城。最近一次苏醒被教团镇压。（六年前）
第九天使，代号侵蚀，最近一次苏醒被GPC机关联合教团镇压。（三年前）
第七天使，代号月光，最近一次于S市中心地底七千米苏醒，被GPC联合教团镇压。（一个月前）
第十三天使，人形天使，一直处于苏醒状态，与其他天使不一样，更换肉身的方式不是内核重组，而是类似于金蝉脱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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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寄居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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