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最开心的模样。他笑着,有些语无伦次,半晌没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也逗笑了,让他先回去睡吧,明天再商量。”
“之后一连好几天,我收到许多他做的攻略,各种餐厅酒店古迹展览,发来问我的意见,我全是都好你定。最后林林总总研究出快十页的计划,我看完发笑,问他要去几天,这些怕是半年都游不完。他说这些都是筛选出不错的,留着我挑。你知道我向来是无可无不可的,也挑不出来,就回说要不去了再看吧。”
“有个计划,话题也多了,我们几乎天天都会闲聊几句,想起来就回,想不起来就不回。临近出发日,再约着和他在学校周边吃饭,他正侃侃而谈同学间趣事,但话题像下跳棋一般搭桥牵线地又蹦到旅行路线上,他像自己已经先走过一遍一样,沿路景色都已烂熟于心,我也微笑着,偶尔接几句。本来一周后我们会在一起在马赛降落,然而就在他说完巴塞罗那后,来电像刺破一个阴谋般在我的怀里响起,那是齐昊,他说要来看我,后天的飞机。电话挂断,我从对面齐昴的脸色上看出他已经明了,沉默了许久,他先笑了,轻声说真不凑巧,我也只能回是啊不如下次吧。”
“我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齐昊的来意。当时我只当他是来探望,我去机场接他,意外遇见齐昴,便站在一起等。齐昊到了,看着和那天送我的他没有任何区别。他走近便问怎么你们俩倒凑一块儿了。我忙笑说意外遇到,你也是,我一个人来接你就行了。”
“先吃了晚饭,饭桌上他谈起国内的近况,话题自顾自膨胀,成了一场个人演讲,我们都当沉默的听众。忽然齐昴从餐具上抬起头,瞪着他哥哥说你大老远跑来是为了说这些啊,齐昊也有些不悦,说你吃完就回去老是在这当电灯泡,齐昴嘴角抽动了下,说好那我不在这碍眼了。”
“他走了,没人再说话,我忽然觉得这样的沉默难以忍受,像一件又勒又扎的毛衣照头套下,求救一样捧起手机,消息上有个小红点,像海上遇难者漂泊中看见了红色的信号灯。我赶紧点开,却是齐昴,他发来一张图,打开,是初一那天我们在湖边,我站在烟花下的背影。我不动声色地关上手机,对齐昊说我吃好了我们走吧。”
“就在那晚,齐昊向我求婚。他说他后悔了,他说这些年仿佛是浪费了,他说过去他觉得还没到时候可如今却有了错过的恐慌,他说他已经做好了未来一生的准备,他说希望我答应希望我理解。”
当然,她答应了。
这时我想起在那场演出性质的订婚晚宴上,我见过齐昴。
他较他哥略微高些,白些,相比十八岁的齐昊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齐昴不是一个一眼可以看透的人,他的笑容当然和煦,他的举止更是翩翩,然而这一切好似一个影子,被迫模仿出主人的样子。
他和齐昊是同一个演员出演的不同电影,一个是日式类型化青春热血漫改,一个是北方异乡人无根漂泊的散文。后来我明白了,他整体的氛围之所以诡异源于他双眼难以察觉却并非无迹可寻的倔强的不甘。
晚宴上,他很活跃,带着点微醺的任性,过分活跃了。他上台唱了一首歌?有你的快乐?,拆科打诨,嬉皮笑脸,一些惨淡的红晕在他肤色下搏动,唱完鞠躬,话筒扔给主持人,瞟了惟一眼,惟笑着,笑得像一从展览花台。
二十八天后,晚宴的百合花束尚未彻底凋零,齐昊身亡。
哀歌是一个正当的堂皇的避难所,一切恩怨情仇一切心怀鬼胎一切疮痍狼藉都可以躲进去,躲过世人的审查。还是同一批宾客,像赶场子的群演,呼呼啦啦又来喝茶抽烟,人情世故。惟仍旧绾着发髻,微微垂眸,显出哀哀欲绝的姿态,见到我时,神色一松,说你去里间座位,外面烟味重。
同一桌的是两家父母,有头有脸的人,哀伤也是如此德高望重,熨烫得板正笔挺。
只有惟的母亲些微失态,泪水在她风韵犹存的脸颊上融化出一道粉痕,她时不时用那只带着翡翠戒指的食指轻啄眼角,皮肤的褶皱里沾了些睫毛膏,她曲着手指,擦在桌布上。
这时,齐昴走进来,和父亲商议一位不能到现场的亲友,与成人事宜的参与感让他骤然成熟,那神情颇有几分齐昊的影子。
惟妈妈立刻对亲家太太说,多亏你还有个小儿子还有个挂念,对方适时叹息一声,似乎憋了很久,回可不是。
我坐了会儿,陪两位太太听了几段男盗女娼,端了杯热水去找惟,她在门厅和齐昴并排站着,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恍惚回到了大学时期,她和齐昊并排站在那天公园的树林里,正午的阳光从树冠中漏下来,为他们小心翼翼镀上一层慈爱的正确的光晕,然而我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正对的远处的天,是焚化炉中飘出的烟。
我上前叫过惟,把水递给她,她喝完,掏出手机屏当镜子补口红,手不经意划过,屏幕亮了,她迅速按灭,我却瞥见那一团锦簇的烟花。
守夜前我准备告辞,但惟言辞恳切,求我多留一会儿,我只得答应。陪着她把父母送上车,往回走时,她忽然说,我这样不算亏欠他吧。我迷惑,不懂这句话的前因后果,她有些凄婉地笑了笑。齐昴立在台阶上等待,他的脸,冷得发灰,但眼中分明有那晚登台献唱时搏动的红晕。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那晚为什么把你留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此刻惟的脸上,是一抹大病初愈的笑容,“因为我躲着齐昴,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他对我说了好多话,他说他很悲痛,悲痛中又有窃喜,正因如此他更悲痛,我也无法回答他,我们像两个程序错乱的机器,彼此交流一种混沌的语言。我说他已经死了,但我注定会永远是他曾经的未婚妻。他说我们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就算我把他当成齐昊的替身,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他心甘情愿。我说这不公平,对你对他都不公平,他说我不需要公平,我只希望你能明白。”
记忆在这时给我自动搜寻在证据,就像一切即将真相大白。我回忆起那晚某个齐昴经过的瞬间,面对灵堂前神情中泪水的残迹;某个他们在一起时,父母眼神中交换秘而不宣的暗流涌动;某个惟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后,名正言顺的哀切中却多了些许隐晦的释然。
后来她借着疗愈的名头去旅行,不知道齐昴可曾同行。如果是,他倒总算如愿以偿,但年少时自以为真挚的爱,终究只是一叶障目,因着盲目,便肆意地不知天高地厚,似乎非得拉来全世界做自己爱情的见证,否则这爱便不够畅快不够尽兴,打了折扣。
“就好像那只新口味冰淇淋,吃之前的期待已经让它的味道到达了顶峰。我再吻他,却觉得已经和齐昊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当然他是年轻的,和他相处似乎自己的生命也变得郁郁蓊蓊,时常想起某个高中的课间,但人不可能永远留在高中。”
“我回来没多久,齐昴母亲打来电话,她说可以理解我对齐昊的思念,但齐昴终究是不合适的。我当时浑身像雷劈一样,喉咙都焦得一句话也扯不出来,手机也不会关,全凭对方劝累了自己挂断。”这时她也冷笑一声,像做个注解。
“你知道我几乎不对人发脾气,但那次我真的气疯了,我冲他大吼,你究竟想怎么样。他也生气了,他说我告诉他们又怎么样,我想和你在一起,难道要瞒着,瞒一辈子么。我说能给的我都给了,再要的我也拿不出来。你真的幼稚自私,你以为这是在拍电视剧么。他嗓音也哑了,甚至有些哭腔,所以你还是这么看我,我是怎么努力都不可能代替他在你心里的位置么。我觉得可笑,男人的承诺果真一文不值,我捂着脸不想再和他吵。忽然他从他的行李箱里掏出一只盒子,霍然抖出来,稀里哗啦砸了一堆,全是当初我们留下的琐屑,那幅画,包装纸,饼干盒,后来的雪松,电影票,钥匙扣,玩偶。我突然觉得那堆东西像我的尸首。他哭了,哭着道歉,哭着挽留,哭着承诺。我觉得那场景简直荒诞。我走了。”
“我妈,一个很爱美的女人,一辈子都努力保持着一种优雅的姿态。在那段时间,她狼狈得让我都可怜她,妆也不画了,头也不梳了,整天都蹲在家里对我哭,把我哭得受不了了,就答应她听她的话彻底断联。这下她倒有些不好意思,怕自己做绝了,语气又松动些,似乎等风头过了,地下情也不是不行。”
“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恶心。像一件事不让你做时你偏要做,让你做时又没意思了。”
此刻,天从黑暗中的黑暗苏醒来,抽搐了一下,捧上惺忪的晨曦,那航班召唤着惟,催促她尽快结束这个故事。
“我最后一次见他,就在昨晚。我去见他,抱住他,用手指去记住他头发和骨骼的质地,用最后的热情悄悄和他告别,他很开心,带着重归于好的误解开心地睡着了,我在旁边看着他的脸,看着鼻翼下那一抹影子,我的影子。我想我是爱他的……”
至少今晚我是爱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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