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默达成那份口头协议后，云霓雷厉风行地组建了项目核心小组。但她刻意绕开了集团内部盘根错节的原有架构，小组人员精炼，直接向她汇报。
这既是为了效率，也是一种保护。她心知肚明，将林默这样一颗“不规则”的石头投入死水微澜的集团内部，会激起怎样的反应。
最初的几天，风平浪静。
林默将自己关在云霓为他准备的一间独立工作室里，只有午夜的保安能看到里面彻夜亮着的灯。云霓没有去打扰，她遵守着承诺，只通过助理安娜接收他需要的一切物资清单，从最高级的数位屏到某种特定硬度的炭笔。
她给了他绝对的空间，却也悬着一颗心。她不知道那颗被自己伤害过、又背负着不明过往的天才大脑里，究竟在酝酿着什么。
几天后，林默交给了她一份概念草案。
不是在会议上，而是在他的工作室。他直接将平板递给她，屏幕上是一个充满视觉冲击力的PDF，不再是潦草的线条，而是完整的空间构想、材质说明甚至灯光模拟。
云霓一页页翻过去，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大胆，太大胆了。
他完全跳脱了“长廊”的线性思维，将整个滨河区域解构成数个主题鲜明的“情感容器”。有利用镜面和水流制造无限循环错觉的“迷宫”，有通过采集自然声音与游客心跳共鸣的“声场”，最核心的，是一个他命名为“烙印”的区域——用粗粝的、未经打磨的金属和石材，构建一个充满压迫感，却又在顶端留下巨大光隙的封闭空间。
“这……”云霓抬头，看向眼中带着血丝却异常明亮的林默，“‘烙印’区的说明太抽象了，评审会需要更具体的功能阐释。”
“感受不需要解释。”林默语气执拗，“艺术不是说明书。”
“但投资需要。”云霓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探讨，而非指令，“我们至少需要让它……在表述上，更易于被接受。”
林默嘴角绷紧了一瞬，没再反驳，只是沉默地拿回了平板。
第一次项目讨论会，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开始。
云霓坐在主位，林默坐在她右手边，其余几位核心成员依次落座。当林默的方案被投映到大屏幕上时，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惊艳的吸气声。
质疑声接踵而至，主要集中在“烙印”区。
“林顾问，这个区域的压迫感是否过于强烈？公众会不会产生不适？”
“从造价和维护角度看，这些特殊材质的选用是否性价比太低？”
“我们是否需要考虑加入更明确的、积极的导向性元素？”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敲打在林默那套纯粹的艺术逻辑上。他紧抿着唇，回答得越来越简短，脸色也一点点沉下去。
云霓看着这一切，她知道她必须出面了。她需要引导讨论，需要在艺术理想与商业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她清了清嗓子，看向林默，用她自认为最缓和的语气开口：
“林默，大家的顾虑有其合理性。‘烙印’的核心概念非常精彩，毋庸置疑。但表达方式上，我们是不是可以做些微调？比如，把完全封闭的结构，改为半开放，或者在里面增加一些引导性的、带有希望意味的光影设计……”
她的声音温和，逻辑清晰。
但在林默听来，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最锋利的针。
“微调？”
“表达方式？”
“希望意味？”
这些词汇，与他记忆深处某个冰冷的声音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小默，这幅画的构图妈妈帮你微调一下。”】
【“你的想法是好的，但表达方式太阴郁了，要加上阳光，要有希望。”】
【“听妈妈的，外面那些评委不懂，他们只看得懂‘正确’的东西。”】
那个比赛现场的感觉又回来了——颜料刺鼻的气味，周围模糊而审视的目光，还有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够了！”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噪音，打断了她的话。
会议室的空气，在林默夺门而出后凝固了。
云霓坐在主位上，指尖冰凉。下属们惊愕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难堪，和被当众违逆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
他凭什么？
但下一秒，一个更冰冷的画面覆盖了怒火——林默冲出会议室前的那一秒，不是愤怒，是崩塌。
“他不能崩溃。至少现在不能。”
一个清晰无比的指令在她脑中生成。项目需要他，她的胜算需要他。稳住他，是当前唯一的战略选择。
她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对下属说：“会议暂停。”声音冷得让她自己都陌生。
她在消防通道找到了他。那个背影，像一头受伤的绝望困兽。云霓停住脚步，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感攫住了她。她精通如何谈判、如何施压，却不知道如何应对一场纯粹的情感雪崩。
她走过去，叫了他的名字：“林默。”
声音有点不自然。
他没有反应，只是呼吸粗重。
云霓沉默了。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像处理一个复杂的商业案例。
她想起他画不出来的速写本，想起他激烈的反抗。她忽然明白了——他恐惧的不是修改，而是被否定、被掌控的感觉。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基于逻辑推理的决定。
“刚才的话，”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放慢了，带着一种不熟练的缓和，“是我说得不对。”
林默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云霓看到了这个微小的反馈，这给了她继续下去的线索。她像是在黑暗中摸索一个未知的开关。
“你的方案，你说了算。我之前就答应过你。”她继续说，有些艰难，但很清晰。“是我一时没控制住，对不起，我不会再干涉。”
这是她对林默说的第二个对不起。
然后，她尝试说出那句在她看来毫无逻辑、但推理告诉她可能是“正确答案”的话。
“所以，这个方案具体如何，我们可以再想办法。”
这句话违背了她“结果至上”的所有信条。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攒力气，才能吐出后面半句：
“但你这个人，比你提的方案更重要。”
话音落下，楼道里一片死寂。
云霓屏住呼吸，像是在等待一个判决。她不确定这剂她看不懂的药方，会不会产生反效果。
林默的身体一震。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向她，眼眶微红，十分触动。
他听懂了。
他看着云霓，这个永远精致且掌控一切的女人，此刻站在那里，表情甚至是有些僵硬的，完全不像一个温柔的安慰者，更像一个完成了一项艰难任务后，等待结果汇报的管理者。
可那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穿了他心口厚重的冰层。
火星溅落。
她看着林默眼中重新聚起一点微弱的光，心里想的却是：
“所以，这样就行了吗？”
她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次高风险的情绪□□。项目保住了。
“回去吧。”
她转身走向门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晰稳定，听不出波澜。
“方案细节，等你准备好了再谈。”
通道门在她身后合上，将刚才的一切隔绝在外。她迈步走向明亮的走廊，高跟鞋声重新变得规律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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