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樊——云——海——!”黄思源吸了口冷风继续嚎,“跑不——动了——”
樊云海也听话,就着冰地打个滑,稳稳停下来。
他转身把黄思源脑瓜上的雪和衣领子上的通通掸掉,打理一番才喘着气问:“可算来大道了——想去哪儿?”
黄思源年龄比他小四岁,气势却不弱,短胳膊一扬,声音还挺响亮:“遛弯儿!”
樊云海把手往对方头上一呼撸:“咱俩可别再跑了啊,这路溜儿光的,小心杵!”
黄思源:“……”
咱俩到底该谁劝谁啊!
两人一个小学生一个初中生,赶上作业留得并不多且父母从不严管的假期,外出随处晃荡已是常事,每每太阳落山很久后,他们的夜游才刚开始。
今天也不例外。
两人大多时候,都会绕着城中村外围的池兰路走上长长的一圈。
然而今天刚走一半,樊云海的脸色就开始不太对头。
黄思源专心致志边走边玩雪,哪里知道刚还跟他一块儿齐心一致的老六哥哥已经叛变了。
于是突然,手被捉起,身体随之不受控制地跟着始作俑者开始在半空里飘摇。
黄思源:“……”
喂!不是说不跑了吗!
樊云海一语成谶,两人绕到一处陌生巷子内,在快到一处转角的地上,黄思源终于被路边一块儿覆着雪的石头卡倒了。
樊云海撒了手,捂着自己的肚子回头,复杂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黄思源,眼里的急切和尴尬几乎要溢出瞳孔。
黄思源晃悠悠爬起来,只听到这哥哥骂了句什么,随后:“算了!不管了!”
但见对方圪揪在墙角,脱下了……裤子……
一声闷响,冲天恶臭旋即弥漫整个墙角。
彼时黄思源年纪还小,不知何为素质一词,只觉这场面着实……不好形容:“哥你怎么拉这儿啊,好臭啊!”
樊云海身子一颤,白着脸瞪了他一眼。
直到很久后黄思源才理解了他樊哥的心情,可惜再如何理解,这事儿也成了一则笑谈。
在樊云海还没突然离奇消失前,两人凑在一块儿时,黄思源经常拿这事儿调侃对方。
是了,黄思源边慢慢讲着边回忆,那天除了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小孩儿之外,他哥在墙角遗留的那一坨的迷之味道,也格外让人刻骨铭心。
樊云海沉浸在“肚子好疼啊终于解脱了感觉很舒适就是屁股有点儿冷腿也有点儿麻”的奇妙感觉里,一边的黄思源终究尚小,对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多少带着点儿怵,于是尽管墙角味道太美,也不敢离他樊哥太远。
天黑透了。
道边稀落的路灯亮起混浊的光,给整个巷子蒙上一层驳杂老旧的滤镜,冷风瑟瑟刮过脸面,巷子里除了他俩没别的人。
黄思源身上裹着厚衣裳,忍不住打了个抖。
“嘎……嘎……”前面昏暗处,雪地被轻轻碾过的声音传入耳中,愈加清晰。
但那碾动的声音并不规律,时轻时重,时缓时急。
黄思源在一瞬间里脑补了一大堆樊哥给他讲过的恐怖童话,但身体却违抗意志似的,始终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碾动雪地的家伙最终出现在昏暗灯光下。
是个瘸拐着的小孩儿。
白净清瘦的脸上有些脏污,头发看样子也有一段时间没打理过,软趴趴贴在脑瓜上,一直垂到肩膀,身上也披挂着不伦不类的衣服,上面卷着无法选中材质的窝个囊几一坨,腿上套着条皱皱巴巴的校裤。
小孩儿也发现了站在路灯下的他。
黄思源才发现这家伙居然和他差不多高,原本放松的表情瞬间紧巴不少。
但小孩儿只是平淡淡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裹着自己难民一样的一身“衣服”往前漫无目的向前。
只这一眼,在幼稚儿童黄思源眼里,那是挑衅。
四周静悄悄的,整条巷子像是被遗忘在了世界某个角落。
小孩儿走得近了。
黄思源依旧杵在那,人都距离他三步远了,也没挪地儿。
小孩儿不再看他,发现他有意挡着自己的道,只是垂着头绕开他继续走。
黄思源却又不乐意了。
“你刚才看什么呢!”
那小孩儿跟耳聋似的,一个劲儿往前走。
“喂!内个……内个裹布单的!”内心的撩闲**不知为何在那一刻达到顶峰,黄思源微微抬高音量,“给我站住,你刚才瞎看什么呢!”
小孩儿依旧没回头,只是木讷着,瘸拐着,一步一步从雪里往前挪。
黄思源被平白无故绊了一跤的怒气,全都被对方对他的“挑衅”引了出来。
他一个箭步冲到小孩儿跟前,拦住他的去路,做了个自以为狰狞无比的鬼脸,随后目光游移:“你看我那是什么眼神,说话啊!”
小孩儿眼见去路被拦,终于抬脸正经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一丝暖。
小孩儿似乎不是在看他,而是在透过他看什么死物。
那眼神死气沉沉,盯得黄思源身上一僵。
黄思源现在不打算置什么气了,但让他退退退显然不可能,于是虚张声势,语调却是从高到低:“你,你看我,干什么。”
小孩儿终于皱起眉头。
“你,挡路做什么。”
嗓音比眼神更凉。
黄思源看他身上披挂着的那坨被单,灵光乍现:“……看你太冷!”
直接把外套扒下来给小孩儿裹上。
小孩儿看他的眼神依旧很沉静。
却不再说话。
于是没有拒绝,也没有感谢。
樊云海哆哆嗦嗦终于解决完,拽着裤子往这边走:“干啥呢干啥呢。”
小孩儿不再看这俩人,披着黄思源硬给他穿上的,要掉不掉的外套,继续瘸拐着走了。
巷子里突兀刮起阵儿白毛风,黄思源才寻思着冷。
樊云海看着那个陌生小孩儿裹着黄思源的衣服越走越远,目瞪口呆:“他怎么你了?”
黄思源强撑寒意一抹脸儿:“没怎么我,就是想送他……看他那么冷。”
樊云海:“……”
合着您小孩儿哥有心全给外人使了!!
“……太阳西升了?平时也不见你有这觉悟。”
黄思源转脸看了他一会儿。
“好臭,你去拿雪埋上点儿。”
“……我他妈埋了!!”
“奥,那就行。”
“……”
最后黄思源是挤在樊云海的棉衣里,被人兜着脑袋回的家。
他把那件儿棉衣给了个陌生人,常理来说绝对会被七匹狼连环追杀,但樊云海替他搪塞了父母,于是终免于一顿胖揍。
那一夜后来如何回了家,樊云海笑骂了他些什么,后来又是如何帮他与他父母“周旋”的,黄思源都记不清了。
只有那道沉静目光。
多少年前的记忆,后续纷乱的经历像尖锐刀片,脑中那些旧日流年的影被划得千疮百孔破破烂烂,可是每到雪夜,黄思源看雪花在路灯下划过虚无缥缈的影,总会想起那双眼。
不知沉默带走了多少时间。
另一个声音挤开袅袅烟气,轻易落进黄思源耳朵里。
“是我。”
黄思源猜得不错,但从实而言,他确也是毫无根据一顿盲猜,目的也很单纯,就是随便瞎聊之前没聊过的。
也正因如此,张云岫的反应才更出乎他意料。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旁边人在为他绘声绘色的描述捧场:“很难忘啊,是吧,等……”
然后猛地收住话头。
险些拿舌头当了茶点。
“……真是你?”
张云岫坐在椅子上,看着遥远苍穹,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笑。
那时候母亲刚离开不久。
张店把母亲的死亡归咎到了各个方面,他占大头。
张云岫记得印象里那些歇斯底里的争吵,也记得那些各种物什被扔砸在地上的杂乱声响。
他记得一日日母亲看着自己时眼里的绝望,也总在梦中“看”到张店那张或狞笑或咆哮着冲向自己的丑恶嘴脸。
那时家里一片狼藉。
有时他看着那些没人收拾的,碎落一地的玻璃碴子,被撕碎的,有着灿烂笑容人物头像的照片,和土与花盘残骸混为一体的青绿草叶,也会躲到不知名地方偷偷哭。
但躲是没用的,哭也是没用的,生命在流逝,日子还得过,时间还在走,学还是要上的,张店也还会给他脸色,偶尔进行一番“友好交流”。
年幼的张云岫还来不及深入了解死亡的含义,那个给他带来新生的人就已离他远了。
张云岫不愿回忆起那个雪夜,那是他第一次甩脱桎梏,从家里不管不顾狂奔而出。
身后的楼梯口黑黢黢一片,像怪物张开的巨口。
前方,楼外的路也只有昏暗与未知。
恐惧无措充斥身体,张云岫走进风雪的世界里,统统成为麻木一片。
时至今日张云岫依旧不喜欢走夜路,哪怕道旁路灯的光线再明亮,哪怕彻骨寒凉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也无济于事。
近些年来张店的情绪平稳了很多,新来的女人,重建的家庭,在人前性格温顺且循规蹈矩的孩子,成为他人生的中心。
平心而论,张云岫要感谢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后妈,虽然她喜欢和张店说些与自己有关却也无关紧要的不妙言论,但大抵是法律原因,该有的钱从不短缺。
*
“嗯,”张云岫脸上挂着未敛的笑意,“在一股怪味儿里,有个小孩儿骂我看他,先是挡路不让走,后来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三九寒天儿里把自己衣服脱了非要给我穿……唔……”
黄思源伸手捂住他嘴,不让人继续说了。
一来一往间,两人手里端着的茶碗都不稳当,晃动间洒了些许茶水出来。
还有些微烫的水浸入指缝,暖热了整个手掌,也烫了不知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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