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月，林湫绘的生活似乎真的在一点点步入正轨。
最直观的感觉到的首先是妹妹林福芙。
【林福芙：哥哥，你最近状态好了很多哦】
【林福芙：小猫点头.jpg】
林湫绘挑眉，愣了一下不知道林福芙这个话是这么来的。
【林湫绘：？为什么】
林福芙捧着手机，坐在凳子上双脚一荡一荡的。
【林福芙：因为你笑的样子变多了，感觉好开心。】
【林福芙：我也很开心，都有点想你了。】
林湫绘嘴角扬起，看了一眼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大概有几万元，是他用生活费攒下来的钱，他发了一个表情包。
【林湫绘：小猫摸头.gif】
【林湫绘：等我攒很多钱，能够工作了，就把你接过来好吗？】
【林湫绘：在家受到委屈一定要和我说哦。】
【林福芙：嗯嗯！】
【林福芙：我等哥哥哦。】
这句话发完，林福芙还想要说些什么，门外传来的上楼声让她慌忙把手机藏进口袋。
林福芙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手机塞进口袋深处，迅速抓起桌上的铅笔，假装全神贯注地盯着摊开的作业本。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戳着一个小点，越戳越深。
门被推开了。
周奇墨站在门口。
岁月没有善待她，过早的在她的眼角和额头留下痕迹，头上也有些白发了。她身上还穿着公司的员工服，脸上是强行挤出来的一点笑容，却显得格外疲惫。
“……林福芙，”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意，“你作业写的怎么样了？”
“妈妈……”林福芙的声音放得很轻，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还在写。”
“嗯。”周奇墨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缓缓走进来，目光在林福芙小小的房间里扫视了一圈。
墙上贴着几张画风稚嫩但色彩明亮的画，那是林湫绘以前教妹妹画的，书桌一角放着个小小的，有些褪色的毛绒玩具，是林湫绘用零花钱给妹妹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
周奇墨的视线在那玩具上停留了几秒。
最终，她沉默地在林福芙的小床边坐了下来，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林福芙极力控制却依然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周奇墨就那样坐着，眼神放空，不知看向何处。
她仿佛想说什么，却又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说的东西，压得林福芙喘不过气。
她只能更用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自己埋进作业本里。
不知过了多久，周奇墨像是终于从某种深远的思绪里挣脱出来，目光重新聚焦在林福芙小小的背影上。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你哥最近，”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有联系你吗？”
林福芙握着笔的手指一紧，指节有些发白。她慢慢转过身，看向母亲。周奇墨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尴尬和一丝……或许是期待？
林福芙分辨不清。
“没有。”
林福芙的声音很轻，双手背着身后搅来搅去，但回答得很干脆，眼神也很坦然。
周奇墨脸上那点微弱的期待似乎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疲惫覆盖。
“嗯。”她应了一声，不再看女儿。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林福芙转回身，重新拿起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就在她以为母亲会这样一直沉默下去，或者起身离开时，周奇墨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带着一种笨拙的试探：“你……你和你哥说一声吧。”
林福芙没有回头，但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周奇墨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生硬的软化：“就说爸妈年龄也大了，有的时候……还是想和他聊聊天的。”
她停顿了一下，后面那句话说得异常艰难：“让他把我们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吧。”
“……嗯。”
接着，林福芙听见房间门关上，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内心却有些不好受。
……这样骗母亲，好吗？
哥哥是保护她的人，而母亲的存在在她的认知里是可能伤害哥哥的因素。
林福芙不太理解这些，她太小了，就像小动物会把受伤的同伴藏起来，她不想让母亲的试探再次惊扰到哥哥好不容易稳定的状态。
她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稚嫩的脸。她点开哥哥的头像，手指在屏幕上犹豫的悬停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发出去。
不能说。
她在心里小声地，坚定地告诉自己。
【林湫绘：怎么了？】
咦？林福芙疑惑地看着哥哥的消息，这才发下自己点了两下林湫绘的头像，拍了拍他。
但是，哥哥也说过，有事情一定要告诉他，不可以憋在心中。
于是，林福芙还是把事情的始末发了出去。
【林湫绘：……福芙，辛苦你了。谢谢你把妈妈的话告诉我。】
那头过了片刻，才再次发来消息。
【林湫绘：我会想想的。】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周奇墨背靠着自己卧室冰冷的门板，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缓缓滑坐到地上，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些早已模糊又无比清晰的过去。
她不理解，为什么现在一切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她明明都是为了林湫绘好啊。
林湫绘出生的时候是夏天，很吉利的一天，八月八号。老公在自己坐月子的期间突发奇想，说：“老婆，我打算自己创业。”
他说，想要给儿子更好的生活。周奇墨支持了他的想法。
家里那时候其实比一般家庭富有一些了，但也仅仅只是一些，两个人看着怀里的小孩，畅想着以后要为孩子做些什么，对了，孩子还没取名字。
她看向自己的丈夫：“老公，取个什么名字呢？”
林勇沉思着，看向自己的妻子周奇墨，想了好一会。
“秋绘，怎么样？”
“我希望他以后是一个可以自由描绘自己人生的孩子。”
恰巧，说出这个名字，那孩子便咯咯的笑起来，周奇墨抱紧怀中的儿子，轻轻地，又郑重地在他脸颊上亲吻了一口。
后来，林勇又带着儿子找到了一个挺有名的算命师父，师傅说：“这孩子命中缺水。”
最后，叫了“林湫绘”这个名字。
怀上福芙是一个意外，那时候她已经三十四了，恰巧怀上这个孩子，她没办法打掉了。
林湫绘大概是初一吧，上还是下她不记得了。
工作太忙了，林勇的脾气越来越差，她累死累活上了班，回来还要做饭，伺候一家老小，情绪崩溃到了极点，她有的时候只是想放松，看一下社交软件，却看见其他家长发的消息。
王栗琳，那个和林湫绘小时候一起的姑娘成绩突飞猛进。
夏晓荷，隔壁楼偶然加上的，这孩子常年班级前排。
还有，宋清。他从入学到现在，绘画拿了奖，钢琴拿了奖，就连成绩也稳居前排。
而林湫绘，低垂着头，沉默寡言，总是在这个家里一句话都不说，阴郁的要命，就连从小学习的画画也并不拔尖，宋清在他之后才开始学画画，都超过他了。
那是她第一次打孩子。
然而，那一刻她的心中不是难受，是爽。
积压在心头数月的焦虑，委屈和无处发泄的怨怼，仿佛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打下去的那一下，带来一种释放感。
同样还有一种……愧疚感。
周奇墨只能对自己说：难道林湫绘就没有问题吗？明明知道初高中是多么的重要，明明知道爸妈是这么的辛苦。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林勇将工作的压力发泄在家中，由自己承担，自己的情绪发泄在家里，由孩子承担。她开始发觉自己可能心态出了些问题，却没发现林湫绘也出了些问题。
生下来女儿的时候，林勇没来，他觉得一个女儿未来没办法继承自己的公司，随便取了个名字，叫林福，像是给什么小猫小狗取名。
是湫绘给妹妹取得名字，说叫林福芙好了。
福荫如林承玉露，芙蕖出水照清姝。
她问林湫绘，是什么意思，林湫绘伸着手指趴在妹妹床前，说这句诗是他以前上课想的，代表福泽绵长，品格高洁，他希望妹妹以后是这样的人。
有了福芙以后，人生更忙了。等到她想去关心林湫绘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那孩子面色苍白的不成样子，校服上全是血迹，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擦伤和脑震荡，最重要的是右手。
他的右手手腕以一种不正常的姿态折着，医生说这孩子以后右手算是废了，没办法用力，会偶尔止不住的发抖，然后，那医生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他说：“你们还是多关心一下孩子的心理问题吧。”
她后来很多次想要和林湫绘聊聊。
林湫绘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她怎会不心疼？只是很多次，她坐在病床前，刚说了一个开头：“林湫绘，你知道爸爸妈妈也很辛苦，你……”
“我想一个人静静。”
那孩子就会偏过头，强硬的拒绝一切交谈。
后来，他开始抗拒两人，抗拒学校，只要见到他们，听到声音，林湫绘就控制不住的颤抖，暴躁，焦虑。
她真的做错了吗。
周奇墨抓住手机，林湫绘自从出院回校以后，就拉黑了两人的各种社交平台，只留下电话，她偶尔发个短信，那短信也从来没有回复。
哎。
林湫绘也长长的叹了口气，算起来，父母也快四十五了。
对于过去，他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去控诉，那些伤害早已刻进骨骼，可要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接纳，警惕和恐惧又让他浑身僵硬。
像是被殴打过的流浪猫，即便血肉恢复却终生保持着警惕，应激似的攻击所有可能伤害他的人。
真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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