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转眼便到了春节。酒店的工作人员是没有假期可休的,不仅如此,假期的工作量也比平时翻了不知道多少倍。
在像陀螺一样连续转了一个月之后,檀颂终于迎来了她的休息日——经理看她这段时间太辛苦,大发善心给她安排了两天假。
假期第一天,檀颂在家休息,下午出门采购了两大袋东西。
假期第二天,檀颂早早出门,带着那些东西坐高铁去了余安。
余安是津州下辖的一个县城,依山傍水,风景很好,但面积小,没有地铁。
檀颂在高铁站门口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跟司机说了目的地,车子启动,她扭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距离她和明舒离开已经过了十一年,这个城市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的火车站废弃了,新建了一座高铁站;原来的百货大楼推了,变成了中心广场;檀颂曾经读了一年的高中学校也建了新的教学楼……
到处都是陌生的建筑,一路望过去,檀颂深切感受到什么叫物是人非。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停在向日葵儿童福利院门口。
檀颂扫码付了款,提着两大袋东西下车。
大门两边贴着『欢度春节』的春联,福利院似乎也被修整过,整个院子焕然一新,与她一个多月前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破败的样子完全不同。
保安大爷见来了人,从保卫室探出个脑袋,“姑娘,你是来看孩子们的吗?”
檀颂点头:“对。”
“好嘞,你先登个记。”大爷递出来一张登记表和一支笔,“我联系一下里面的老师,让人来接你。”
“好的,谢谢。”檀颂接过笔和登记表,把东西放在地上,趴在保卫室门口的桌子上填表。
等她填完表,负责接待的老师也出来了。
是个中年男人。
隔着不远的距离,檀颂扫了一眼,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便盯着他的脸仔细辨认,等对方走近,她犹疑着喊了声:“马老师?”
“你认识我?”中年男人不由一愣。
“我是明棠啊。”檀颂说。
“明棠?”
许是年代久远,中年男人没有立刻想起来『明棠』是谁,嘴里默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大概过了有两分钟,他似是终于想起来了,眼中的茫然迅速被惊喜替代,“你是棠棠?”
“对。”檀颂笑着应道。
“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你和明舒离开咱福利院的时候才这么高。”马老师在肩膀处比划了下。
这么说着,他更加感慨,“唉,也是,你俩走的时候我才三十多岁,现在不行啦,都老了。”
檀颂弯了弯眉眼:“您还是跟以前一样帅。”
马老师被她这句话哄得开怀大笑,随即又想到什么,忙招呼她往里面走,“别在这儿待着了,外面冷,咱进去说。”
他接过檀颂手里的袋子,带着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福利院还是十几年前的格局,一共两栋楼——一栋五层,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孩子们的宿舍以及各种活动室;另一栋两层,是食堂和医务室。
马老师的办公室在一楼,屋子面积大概有十几平,里面的陈设也很破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马老师把东西放下,然后去柜子里找了个一次性纸杯,给檀颂倒了杯水。
房门对着的那道墙上贴满了照片,檀颂走过去一张一张地看。
下面的照片都是近几年新拍的,画质清晰,越往上看年代越久远,纸张泛黄,画质也变得模糊。
檀颂在最上面的照片里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那是明舒十八岁离开福利院之前拍的,当时檀颂只有十三岁,得知明舒要离开,抱着明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导致拍照的时候眼眶通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马老师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随后怀念般地笑了笑,“我记得当时差不多全院的孩子都跟着你哭,把明院长愁得白头发都多了。”
想到自己年少时做的糗事,檀颂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给明院长和老师惹了不少麻烦。”
檀颂小的时候是个十足的皮孩子,上树掏鸟蛋,带着其他小孩儿去河里摸鱼,经常带着一身泥回来,被明院长揪着耳朵教育。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看着你们过得那么开心,我们就觉得一切都值得。”马老师看着她,意有所指地说,“现在也是一样的,这种心情不会因为你们长大、离开而改变。”
檀颂险些维持不住唇角的弧度。
她避开马老师的视线:“明院长现在过得好吗?”
明院长全名明怀云,是『向日葵儿童福利院』的第一任院长,檀颂他们称呼她为院长妈妈,而且那时候孩子们的名字都统一按着她的姓氏来取,方便管理。
暗暗叹了口气,马老师接着她的话茬说道:“挺好的,前年退休以后跟儿子去了上海定居,现在偶尔还会视频看看孩子们。”
“那就好。”
马老师又问了她的近况,檀颂一一如实说了。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马老师带她去看看孩子们。
“现在福利院里一共有二十八个孩子,最大的十五岁了,最小的只有两岁。”马老师带她去了三楼,“这些年,经常有出去的孩子回来看望我们。”
檀颂了然地点点头。
难怪保安大爷看见她来一点儿也不惊讶。
刚拐上三楼,檀颂就听到某间教室里传出来一阵悠扬的钢琴声。
马老师乐呵呵的,心情特好,“前段时间万洲集团给咱捐了架钢琴,孩子们可喜欢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还记得明辉吗?”
檀颂回想了下,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张稚嫩青涩的脸,“记得。”
她对明辉的印象挺深刻的。
明辉跟她同岁,檀颂是刚出生三个月的时候被院长妈妈在福利院门口的草丛里发现的,而明辉则是警方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当时他被人贩子打断了一条腿,在街上乞讨,被救出来后警方花了很长时间找他的父母,无果,无奈之下把他送来了福利院。
因为有过那么惨痛的经历,所以导致明辉的性格有些阴郁,对所有人设防,每天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也不说话。后来有一次他咬伤了帮他洗脸的明舒,被檀颂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从那之后他就特别听檀颂的话。
檀颂不知道马老师为什么忽然提起明辉,刚要问,钢琴声停了。与此同时,往前数第三间教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从里面跑了出来,直奔向马老师。
“马老师,马老师,你快来,明辉哥哥在教我们弹钢琴。”
马老师被小姑娘牵着进了教室,檀颂在后面跟着。
很快钢琴声再度响起。
进了教室,檀颂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在讲台上弹钢琴的男人,他穿着白色毛衣和蓝色牛仔裤,留了一头干净利落的板寸,身形瘦削,皮肤白到近乎透明,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
男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指在琴键上翻飞,神情专注。
马老师被小朋友拉到台下的座位边坐下,无声冲檀颂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过去坐。
檀颂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空位置坐下。
孩子们都特别懂事儿,虽然对陌生的檀颂感到好奇,但都安安静静的,谁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偶尔转过头来看一看她。
马老师压低声音跟檀颂说:“明辉这孩子大学毕业以后就回来工作了,我劝他找份收入高点儿的工作,他不肯,说在这儿心里踏实。”
檀颂看着台上的男人,附和道:“那挺好的。”
等一首曲子表演结束,孩子们争先恐后地鼓起掌。
男人朝台下望过来,见到檀颂,他愣住了,视线定在她脸上半晌没移开。
两个牙都还没长齐的小孩儿捂着嘴窃窃私语——
“明辉哥哥在盯着漂亮姐姐看哎。”
“他是不是想要漂亮姐姐当他的老婆。”
“什么是老婆?能吃吗?”
“不知道,我没吃过。”
……
说实话,檀颂并不是特别想跟明辉叙旧,他们长达十年没有见过,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早就被流逝的时间消耗殆尽,再见面也是相顾无言,只剩尴尬。
但架不住马老师是个热心肠。
他把檀颂带过来的东西交给另外一位女老师,请她帮忙分给孩子们,他自己拉着檀颂和明辉出去聊天。
马老师在前边兴致勃勃地说着,檀颂和明辉在后面沉默地跟着。
明辉那条断腿安了义肢,下楼梯比较缓慢,檀颂照顾他的速度,走得也不快。有好几次,明辉扭头悄悄看她,嘴巴颌动,似乎想跟她说话,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犹豫之后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大概是因为注意力不集中,在下最后一级台阶时,他那条义肢踩空,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倾。
檀颂眼疾手快,一手拉住他的胳膊,一手撑在扶手上,借力稳住他的身体。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明辉温和地笑了笑,“谢谢你。”
马老师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小跑过来仔仔细细查看明辉的情况,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明辉被他紧张兮兮的样子搞得有些无奈,“马老师,我真没事儿。”
因为这个小插曲,再往后的交流就变得自然而然了。
马老师有事回办公室了,走之前特意让明辉带檀颂到处转转。
福利院的变化不大,跟檀颂记忆里的样子相差无几。院子里有棵老树,在主楼右前方,树干粗壮,枝丫繁多,以前每到夏天,孩子们都喜欢到那棵树下乘凉。
现在是冬天,老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
站在树下,时间仿佛退回到以前,檀颂似乎看到了那个被刻意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自己。
明辉说:“你以前特别喜欢拉着我们在这里玩过家家,你当老师,我们当学生,谁不玩你就揍他一顿。那时候明喆总跟我们说,要找机会揍回来。”
明喆也是被遗弃的,比檀颂小两岁,性子特别顽劣,不听老师的话,后来也是被檀颂修理了几次之后变老实了。
那些记忆仿佛近在眼前。
檀颂莞尔一笑,抬手将被风吹起的几缕发丝勾回耳后,温声说:“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我欠你们一声对不起。”
明辉静静地看了她几秒,忽然感慨了一句:“你真的变了很多。”
檀颂对上他的视线。
明辉挥了挥拳头,学着她以前的口气说道:“如果是以前,你肯定会挥着拳头说‘试试啊,看谁揍谁’这样的话。”
檀颂垂眸低笑,“这不是,长大了吗?”
“对啊,长大了。”明辉的语气充满遗憾,“所以,回不去了。”
有几个小男孩儿互相打闹着从楼里跑出来,最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儿,她嘴里喊着“哥哥”,拼命想追上前面那几个小男孩儿,结果脚下被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闹得正凶的男孩儿们停下,围起来笑话她,小女孩儿委屈地趴在地上哭。
等檀颂走到近前才发现,小女孩儿和明辉一样,右腿安了假肢。
她把小女孩儿从地上抱起来,然后掏出手帕替她擦掉脸和手上沾的泥土。小姑娘手上擦破了点皮,露出红色的血丝,檀颂用手帕干净的一面帮她包住伤口,看小姑娘双眼哭得像红红的核桃,抬手轻轻擦掉她眼角残存的泪珠,柔声问道:“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抽的,“我,我,我叫唐糖。”
檀颂愣了下,随即笑着说:“名字很好听啊,谁给你取的?”
小姑娘有问必答:“是,是院长妈妈,因为我爱吃糖,院,院,院长妈妈就说希望我能永远记得生活里的甜。”
听到她的话,檀颂沉思了一下,从大衣外套里掏出两块巧克力放到小姑娘手里,“这两块巧克力送给你,唐糖不哭,跟我去医务室好不好?”
小姑娘止住哭泣,重重点头,带着鼻音回答:“好。”
站起身,檀颂牵着小姑娘的手,与正在训斥那些男孩儿的明辉交换了个眼神,便带着小姑娘去了医务室。
医务室的老师帮小姑娘消了毒,又在伤口处贴了一个卡通创可贴。
有个女老师听说了这件事,来医务室接唐糖。唐糖乖乖地牵着女老师的手,临走时回头朝檀颂挥了挥另一只手,“谢谢姐姐送我的巧克力,姐姐再见。”
檀颂也冲她挥了挥手:“唐糖再见。”
从楼里走出来,明辉在门口等她,那几个男孩子不知道去了哪儿。
“外面太冷了,我带你去我的办公室吧。”
“不用了,”檀颂看了眼时间,说:“我买的两点的高铁票,现在得去高铁站了。”
明辉挑眉:“这么早?”
“嗯,我回去还有别的事情。”檀颂随便找了个借口,“你帮我跟马老师说一声吧,下次有时间我再来看你们。”
“那好吧,我送你。”明辉送她到门口,招手帮她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启动,缓缓汇入主干道,明辉一直站在门口,望着她乘坐的出租车逐渐远去。
……
到高铁站的时候,距离檀颂乘坐的车次发车时间还有四十多分钟,她在候车厅找了个空座坐下,点开微博,搜索了某个制作甜点的博主,看着人家的视频打发时间。
高铁站人来人往,有人从她身后经过,举着手机,对电话那端的人说:“您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短短几个字,恰好出现在视频停止的时候,就那么清晰无比地传进檀颂的耳朵里。檀颂蓦地站起来,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她身旁的大叔吓了一跳,但她无暇顾及,转过身,不停地在人群里寻找刚才说话的那个人。
可那人却像消失在人潮中,任她找遍候车室,也没再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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