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最后一抹红日还未落下,刺史别院便点起了灯笼。
走过水榭长廊,来到府邸最里处的院子,外头整整齐齐的站了七八个披坚执锐的士兵。
院中房屋紧闭,透过昏黄的蜡烛,一道纤细的身影投在窗上,不停的走来走去。
烟景一趟又一趟的折返,手中的帕子被她绞的几乎要变形,嘴里还嘀嘀咕咕:“怎么办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虞清光被她念叨了一下午,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烟景,你坐下歇会儿吧,走的我有些心烦。”
烟景不过二八年纪,自小生在萦州城,见过最大的官便是那巡街的衙役,何时见过这等阵仗。
她急的要死,走到虞清光跟前停下,“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使持节不是要去刑场斩首吗?怎么突然就将我们带到了刺史府,我们也没做什么啊!”
虞清光拉过烟景,让她在自己右侧坐下,半开玩笑道:“你先前不是还说想一睹使持节的芳容,怎么这会儿见了反而心神不宁的?”
“这不一样!”烟景急的眼都红了:“那,那可是皇帝的亲侄子,皇亲国戚,有生杀大权的!”
说到这,她脸色一白,看向虞清光时眼中隐隐泛起了泪花:“小姐,我们会不会要跟那个刺史一般,被、被......”
被砍头了?
虞清光正要安慰她,外头却响起敲门声,有人隔着门扉问候:“姑娘,用膳时间到了。”
“请进。”
几个丫鬟推门而进,手里皆捧着檀木托盘,上头摆着各色各样的膳食,待进了屋中,几人对着虞清光先是行了一礼,而后将膳食摆上了桌。
为首的丫鬟个子高一点,她走上前来,对着虞清光垂眉又行了一礼,恭敬道:“姑娘请慢用。”
说罢,这才领着一行人整齐有素的退出了房中。
虞清光扫了一眼那膳食,眸色微动,转瞬却撇开眼去。
烟景眸子陡然瞪大,惊讶道:“这...这怎么都是小姐您爱吃的?”
虞清光没有言语,而是抬手将那头顶的凤冠往后推了推,看向烟景:“来帮我把这凤冠取下,压得我脖子疼。”
烟景连忙上前搭手 ,那凤冠繁琐,两双手好一阵摆弄才取了下来。
烟景两年前才跟在虞清光身边,并不清楚她的过往,只知道虞清光先前是个县令之女,后辞官归乡,来到了萦州。
她胆子向来小,一想到使持节满脑子都是砍头,又见那膳食全是虞清光爱吃的,据她以往看话本的经验,这顿饭基本上就是来送行的。
视线落在虞清光脸上,面色冷静,竟不见丝毫慌张。又见她净了手,拿起银筷要夹菜。
烟景面色一惊,抬手拦住她,声音颤抖道:“小姐?你怎的如此放心,你就不怕这饭菜里......”
“被下了毒”到底还是没说口来。
虞清光被拦住,也顺势放下银筷。
是啊,她竟然会如此放心。
四年前,也是如此春日。
她衣着破烂,满身泥泞,被一群男人追着打骂,最后抱着膝盖躲在誉王府墙角,死死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满眼噙着泪,眼圈哭红了一片。
面前的男人朝着正要再次挥拳,远处却唰的闪来一道白光,白光打着旋,擦过男人的手背,钉在了虞清光的脚下。
白光落下后,才瞧见那是一把展开的折扇。
这时,推搡的人群已然散开,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誉王府门前。
马车极大,车盖四边缀满了玉石东珠,前头由两匹骏马并排拉着。鞍翼胸带镶金坠玉,珠宝流光溢彩,尤为晃眼。
罩纱的前窗被推开,下面的花坠子啪啪作响,一直手探了出来。
手指修长白皙,袖子微微下滑,露出了骨节分明的手腕。
那人腕上竟是密密麻麻的戴了七八个镯子,白玉串着黑玉,细细窄窄的堆在了一起。
薄纱掀开后,显出来的是一片白色的袍尾。
那人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虞清光面前,将钉在地上的折扇捡了起来。
少年眉宇疏淡,唇红齿白。折扇打开时,只显出了那狭长的双目,直直望定来,带着些侵略的攻击性。
他衣裳单薄了些,才将那通身的锋芒削减,匀出了三分稚气。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鄢容。
少年半蹲在她面前,背后是乌泱泱的人潮,向她施以援手,“你叫什么名字?”
“......”虞清光沉默半晌,抬头看他:“纪灵瑶。”
他是早春的雪,清澈,干净......也好骗。
既然被他发现自己骗了他,他又怎会轻易就这么送她上路?
虞清光再次拿起银筷,夹起一片嫩笋放入口中,头也不抬:“吃吧,我饿了。”
-
与此同时,刺史前院漆红大门紧闭,外头被人潮围的水泄不通。
有几人贴在大门上,咚咚咚的敲门,又哭又闹,喧闹无比。
“听说这是虞家的小姐是被使持节抢亲了?”
“可不是么,要我说那虞小姐真是好命,都不干不净了,还能被皇亲国戚看上。”
“听闻那使持节还未及弱冠,这虞小姐都双十了,看上又算什么,还不是个当妾的命。”
闻锦刚一回来,便瞧见了这副场景,他扎进人堆里只是听了两句,眼中便闪过一丝惊愕。
随着外头的哀嚎,闻锦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不敢再停,连忙挤出人群,翻墙跳进了刺史府,一路朝着院内跑去。
院内灯火通明,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的人,为首之人瞧着不过不惑之年,双手被麻绳捆在身后,正是今日要斩首的刺史。
再往前,门堂大开。
鄢容侧身而立,他指尖染了少许血迹,正仔细的撩着银盆中的清水净手。
身侧的男人留着一撮小胡子,一脸的恭维:“还是大人您英明,只对外宣扬要将刺史斩首,才慌了这群蛇鼠的阵脚,将其一网打尽。”
鄢容拿过檀木架上的帕子,擦掉手上的水珠,吩咐道:“你明日启程吧,将这些人押回京都。”
小胡子忙不迭点头,“是,是,下官这就着手准备,”说着又一愣,他抬头看向鄢容:“大人不同下官一起回京?”
鄢容将手中的帕子撂进银盆中,掀眸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小胡子一噎,也不敢再说,只得拱手请辞,招呼着外头的士兵将院中跪着的人一一押走。
不消片刻,院中的人便散了个干净。
闻锦擦过那些人的肩,匆匆跑进屋里,急得满头大汗。
看到鄢容二话不说便凑了上来,满目愁容:“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怎么能强抢人-妻呢?”
鄢容并不理他,而是转身朝着堂内走去。
闻锦跟在后头仍旧不停:“御史台的人早就看您不顺眼了,这可是要被弹劾的啊!”
两人还没走两步,外头便进来一人,打断了闻锦的话。
那人拱了拱手,呈上一个薄薄的册子:“大人,您吩咐的生辰宴属下已经备好,请大人过目。”
生辰宴。
是了,今日是她双十的生辰。
也是他为她过的第四个生辰。
“至于大人吩咐的那些头面和衣裳,画师已经在收尾了,一共二十副,属下过会儿同火盆一并送过来。”
她说自己从未穿过锦衣华服,更未佩戴过步摇簪花。
所以,他每年都会派京中最好的画师,画二十副头面和衣裳烧给她。
鄢容视线落在那本册子上,良久不语。
风撩过他的发丝,似乎将羽睫都吹得颤抖了些许。
半晌,他对着那人摆了摆手,一副打发似的语气:“不必准备了,都扔了吧。”
那人一愣,只觉得奇怪,往前都是这般准备的,从未变过,先前还火急火燎的,好似头等大事一般,谁知道转眼间又让扔了。
只是她向来都猜不准鄢容的心思,不敢多说,低声应下,转身退出了房中。
待那人关上了门,鄢容这才走到软椅前坐下。
端起茶盏看向闻锦,一副准备久坐的模样,淡淡道:“你继续说。”
这语气和态度,活脱像是将闻锦当做乐子看。
闻锦早已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儿见鄢容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更是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顺不过来。
他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可奈何:“公子,您怎得还能如此坦然,你抢了人家的新娘子,虞家人已经闹上门来了,就在外头哭天喊地,还说要进京告你。”
“虞家人?”鄢容轻抿一口茶,掀起眸子:“什么虞家人?”
“还能是谁!就是你抢的新娘子的娘家人!”闻锦险些跳脚。
鄢容听的微怔,惯是平静的面色也随之一变。
他蹙起眉头,不确定的问道:“她姓虞?”
闻锦亦是被鄢容给问的懵了片刻,反应过来后才觉得愈发离谱。
他跟在鄢容身边少说也有六七年了,之前虽说纨绔了些,但却从未做过出格的事,后来遇到纪小姐,更是摒弃恶习,洗心革面。
他自然知道自家公子对纪小姐的心意,因此听到鄢容抢亲才会觉得格外震惊。
这下好了,更震惊的来了。
他们家公子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把人抢了。
闻锦心中五味杂陈,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五一十的把这新娘子的身世阐明:“这新妇是布商虞霍的独女,虞清光。”
鄢容重复了一遍:“虞清光?”
......虞清光,纪灵瑶。
鄢容敛下眸子,指尖压着茶盏的边缘反复捻转,沉默半晌,终是从口中溢出一声冷笑。
很好,连名字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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