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扬起，木桩边一群骆驼睁着无辜的大眼嚼着开着粉紫色小花的嫩枝，袅娜的女郎穿着红色的长裙，捧着酒壶，缀着绿松石和金色铃铛的腰链随着走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开口声音如凤头百灵鸟般动听，“客官，慢用。”
“早上出城就该喝铃西斯姑娘家的驼奶酒。”穿着皮质长袍的大汉满饮一盏，发出赞叹声，并不过分的打量得到美丽姑娘回报的微笑。
一位穿着奇怪的白色粗麻筒裙的青年顶着一头蜷曲在肩上的卷发走进了这家没有门的酒肆，他状似昏睡，一只手支在布满刀痕的木桌上，宽大的袖子从腕部滑落到手肘，露出的手臂上有青黑色的纹路如藤蔓一样延伸至袖子遮掩的深处。
众人见怪不怪，各顾自己享用早饭。
切了小块的馕饼，配了一杯骆驼奶被端了上来，青年眯着眼大饮了一口，“诶，早上就该喝驼奶酒呀。”
他的嗓门大到隔壁都听得一清二楚，但除了铃西斯姑娘坐在他对面，喊了声“殿下”，旁人都装听不见。
“铃西斯，驼奶酒呀。”
“殿下，吃点馕饼吧。”铃西斯挪了挪装饼的碟子，那是酒肆里唯一完好的瓷碟，是专门留给面前这位王子殿下使用的。
青年睁大了眼睛，看到了姑娘眼里的担忧，拿了一小块馕饼塞进了嘴巴，又拿起了一块，两边腮帮鼓着，像只沙鼠一样夸张地嚼了起来。
铃西斯给杯子里续了一杯骆驼奶，“殿下，用不用吃点羊肉？”
青年摇了摇头，外头整齐沉重的步伐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回身看去，是巡逻的汉人士兵。
其中一个领头的士兵离了队特地和铃西斯打了招呼，他憨厚的长相和亲切的问候却令屋内的人握紧拳头。
铃西斯本人倒是很淡然，报以微笑。
扬起的沙尘归于沉寂时，客官们都看着铃西斯，眼里尽是惋惜。
镇定的姿态并没有完全掩饰铃西斯眼里的慌张，她近乎祈求地看着对面的青年，“殿下，轮到我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姿态离开酒肆的，只是照常走上了城墙，在这里可以往外看不远处供养了青曲人民的沙漠珍珠——绿海，水波微兴，芦苇轻摆，往城里的方向可以看他从小长大的宫殿，他现在已经不太能在宫殿里久呆，没有人的宫殿很冷清。
他的名字叫尤朗，在这个民族语言里意思是鼎盛的太阳，他现在想想对于这个居住在沙漠里的民族而言，太阳并不算好事。
就像现在，他抬眼望的太阳很刺眼，他伸手试图挡住阳光，一个熟悉的人站在了他的前面为他提供了一片荫庇。
他笑了笑自顾自地闭上眼，并不打算理会眼前这个人。
那个人长呼了一口气，说“我已经查清楚了，那天你父母其实是自刎的，他们认为这样可以换来青曲百姓的平安，但西进军过分偏激了。”
躺着的尤朗没有回话，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结果就是他们死了，死了以后甚至受辱都没有换来青曲的完全平安。
“那边希望你能够年底进京觐见。”那个人见尤朗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换了个话题。
希望？押送还差不多吧。
“张际，我要和铃西斯完婚。”尤朗睁开了眼，看到了张际一瞬的惊恐，只是一瞬。
张际背过身去，他的脊骨微微凸起，尤朗知道他又瘦了。
“这件事需要京城那边的首肯。”其实张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单纯不想这场婚事发生。
“你就和他们说，我和铃西斯是自小既定的婚事，现下我们都已经到了适婚年纪，完婚不是很正常。”尤朗翻了个身，不敢去看他，藏在兜里的一块铜疙瘩碰到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你挡住我的阳光了。”尤朗想他快点离开自己的视线。
张际一言不发，蹲下身替他扯了扯衣服的下摆，然后起身慢慢地走了，慢慢地离开了。
尤朗蜷缩着自己的身体躲到了角落里，避开了太阳，他从兜里掏出那个铜疙瘩，铜疙瘩是个巴掌大小的塑像，塑像的脸被人刻意抹去，雕刻的服饰和张际他们那边的人很像，宽袍大袖做着拱手的样子，塑像底部刻着“心想事成”四个汉字。
这个铜疙瘩算他的宝贝，是他小时候在沙漠里挖出来的。他用袖子抹了抹铜像又揣了回去，从腰带处摸出一枚干枯的香樟叶。
他轻轻地扇着那片叶子，放在鼻下闻，仍然有幽微的香气。他将手伸进了阳光里，叶脉清晰可见。
他轻轻地长叹了口气，将叶子藏进了腰带里。
自汉人士兵占领这个地方以来，他们试图改变这个地方的心思也昭然若揭，最明显的一点是，鼓励士兵与青曲适龄女子通婚。
青曲只是消失了一个王室，平民百姓的生活仍在继续，东西来往的商队仍然把这里当作通往西方的补给站。
绿海边的芦苇轻摇，羊群正在此处饮水，有小羊不断发出咩咩的叫声。羊群的主人身穿一件彩色的衣袍，脖子上带着五颜六色的宝石项链，令人奇怪的是这个姑娘没有头发。
她嚼着一根长长的芦苇杆，看着向她走来的青曲王子，起身行礼，“王子殿下，您中午好。”
尤朗摆摆手，将被风吹起的乱发别在耳后，坐到了她的身旁，躺了下来。
她毫不避讳地看着这位王子，听见他问，“上次事出情急，也没有细问你，你为什么看不上那个汉人。”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她摸着脖子上不规则形状的宝石。
“还有呢？”
“我不想成婚，我的羊群需要我，而他只是想要我生孩子。”
“那你对他那个人有什么看法？”尤朗侧过身，似乎期待她的答案。
“殿下，和您说实话吧，我不是故意杀他的。”她的长相极具他们的民族特点，那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闪着微光，尤朗看着她浓密的长睫毛，视线与思绪一起落到了她身后的城市，落到了那万里无云的蓝天。
广场上，万里无云的蓝天下留着长发的她被人绑缚着，跪在众人中间。她穿着一件不伦不类的红色衣服，脖子上带着那串宝石项链。汉人士兵围成一圈，百姓被拦在圈外，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一直喊着她的名字——“铃奇”。
“铃奇”是个男孩女孩都可以用的名字，意思是勇敢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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