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浓稠的黑暗仿若实质,随着呼吸流入身体,血液冰冷,沉重地压迫着四肢。
又来了,这个相似的地方。
楚白忍耐着蔓延全身的冰冷感,费劲地拖动着僵硬的腿脚,艰难地向前挪动。
巨大到怪异的满月悬于头顶,几乎铺满了半片天空。只要楚白稍微抬头,就能清晰地看到月面上凸起的环形山,以及那些完全不合常理地、游动变换着的阴影。
圆月散发着微弱的晕白光亮,只能映出周围景色模糊的轮廓。
世界寂静无声。
但楚白知道,即使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也要尽快离开原地。
因为她能感觉到。即使看不见任何异样,听不见任何响声,她也能直觉性地感觉到——
有什么东西……就在那里。
“嗡——”
手机的振动声响起,楚白皱了皱眉,慢慢地睁开眼。
入目是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身下是标准的单人床,白蓝横条的被子皱巴巴地横在身上,边缘处泛着些许陈旧的黄色。
旁边床的病人还在迷迷糊糊地睡着,护士抓着病人伸出来的胳膊,手中的针筒移动,抽出满满一管鲜血。
随着逐渐充盈的鲜红,楚白的瞳孔缓缓聚焦。
记忆场景闪回,眼前的鲜红扭曲成护士鼻腔中飞溅而出的血点。
视线下移,是病人暴起后狰狞涨红的脸。他的拳头还保持着挥出去的姿势,滑稽地定格在空中。
护士和医生们扑过来,想要压住病人。所有人的动作都仿佛电影慢镜头般,一帧一帧地移动着。
“啊……又来了。”楚白想。
所有一切都那么纤毫毕现。
她能看到,病人绷紧的肌肉,充血的鼻头,护士脸上震惊的表情,医生张大的嘴巴,颤动的声带……哦,还有他左后方的一颗蛀牙。
“快!按住他!”
“该死,哪来的那么大劲,快多来点人,压不住了!”
“打安定!病人发作了!快点!”
血腥味。消毒水和药水的气味。什么东西掉在了脚边。
那时我在哪里?
楚白的视线继续下移,发现自己在医院的走廊附近,大概有五步远的地方。
脚边有一副碎了大半的黑框眼镜。
倒在地上的护士慢慢抬起头。她脸上都是血,脸侧高高鼓起,眉下一道清晰的血痕,眼神中透着茫然的惊恐。
她的嘴唇在颤抖。
接着,她张开了嘴——
“哟,小楚,醒了?”
护士脸上的鲜红迅速扭曲,重新回到了针管之中。
护士收起针,转身看到楚白,十分熟稔地笑着打了个招呼。借着阳光,能看见护士眉下有一道浅浅的疤,鼻子上架着副黑框眼镜。
楚白眨眨眼,打了个哈欠。
“嗯……醒了。”她懒懒地应了一声,顺口道:“怎么又用回之前那个款式了?”
“嗯?”护士一愣。
“眼镜框。跟你之前坏掉的那个一模一样。”
“之前什么之前?”护士努力回忆着,过了半晌才猛然想起:“哦,是被病人打坏的那次!”
“对,那个狂躁症的酒槽鼻。”
“啊呀……对了,是5年前的事了吧?那个病人劲是真大,要不是小楚你帮忙按住了,不知道还得有几个人受伤。”
护士感叹道:“不过时间是真够久的,我自己都忘差不多了,真亏小楚你还记得。”
“没办法。”楚白耸耸肩:“谁叫我得了这个病呢,想忘都忘不了。”
“别胡说,超忆症可不是病。虽然院长他们在想办法给你治,但你对外可不能这么说。”护士嗔怪道:“精神类疾病要进档案的,你以后不想找好工作了?”
超忆症,又叫做高度发达的自传性记忆,是一种极罕见的医学异象。患者对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包括感觉、气味、声音、味道,甚至想法,均无法忘记。
简单来说,就是楚白她——失去了【遗忘】的能力。
——在她3岁的那一场意外后,父母在天启大学附近双双离世时。
护士唰地一下推开了窗户。
“好了,醒了就快起来吧,今天可是你大学报到的日子,趁着凉快早点去,不然下午搬东西就热了。”
窗帘翻飞,窗外的蝉鸣随着热风一同涌入病房。楚白眯了眯眼,用手挡了下太阳,手腕上的十字架银光一闪。
她慢悠悠地下了床。
阳光下,穿着病号服的少女高挑纤细,黑发垂至肩膀。面容普通,勉强称得上清秀,唯有一双瞳眸格外漆黑,不经意间对上宛若被冰针刺入大脑,足以令人心中一惊。
当然,本人对此毫无所觉。
“奇怪,为什么每次醒来都这么累……”楚白揉了揉太阳穴,“而且梦到了什么完全想不起来……”
“你要真记得梦那就坏事了。”护士一边收拾床铺,一边说道:“毕竟你这个毛病,估计连梦也会记得特别清楚……要是和真实发生的记忆混淆了怎么办?”
“像你小时候刚入院的时候,就老是觉得你爸妈的那场车祸是有什么神秘力量作祟……”
护士手上还在忙着,口中的话就有些漫不经心的随意:“嗨,其实就是幻觉和记忆混在一起了,但你那时死犟,发起病来把大家都吓死了。”
这话说出口,护士才反应过来,立刻捂住了嘴。
房间内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楚白垂了垂眸,笑了下:“又在开玩笑了,姐。不是你说的么?我又没有得病……从来没有。”
护士自知失言,尴尬地笑了笑,连声应道:“对、对对,哈哈哈哈……”
“没事,我理解。毕竟最近病人多,你们压力很大。”
楚白宽容地拍拍护士的肩,真诚道:“等会可以趁人不注意偷偷去测个精神症状量表,我不告诉别人。我也觉得那个表收费不合理,一张纸收几百块太过分了。”
“……”护士无奈道:“我精神状态很好。”
“旁边的病友跟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楚白敲了敲邻床的床头,邻床还迷糊着的病人顿时惊醒一跃而起,高举的手上还带着针孔:“你不要过来!我精神状态很好!你打不破我的精神防御!嘿——哈!”
楚白一脸“我说吧”的表情看向护士,关键她还确实不是在开玩笑,清澈的眼中满是真诚的关心。
护士捂额:“……你先走吧,我照顾这个,回头让医生给她加药。”
楚白完全没感觉到对话的不对劲,应了一声后就利落地换了衣服,将角落里的行李箱拖了出来。
啪嗒,行李箱摊开,楚白最后检查了一遍。
一床被褥(从医院拿的)、两三件衣服、还有最上面的录取通知书。
四个烫金大字——“天启大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红底背景上是恢宏大气的学校图片。
楚白凝视着它。
她当然记得。
3岁时的那场车祸。暴雨、尖叫、黑夜。
雨水定格在空中,闪电的在那一瞬间撕裂世界,映亮父母惊恐到极点的脸。
接着,他们的轮廓开始渐渐虚化、变形,接着短短一瞬间,他们的眼球暴突、皮肤发紫,皮下的血肉飞速膨胀起来,呈现出扭曲到极点的濒死之相。
母亲看向楚白,青紫的嘴唇颤动着。
她手臂抬起,似乎想最后碰一下楚白的侧脸。手腕上的银链十字架轻轻摇晃。
砰。像是气球爆炸的一声轻响。
沾着血的十字架掉在了身上。
窗外,雕刻着“天启大学”四个烫金大字的校匾静矗在暴雨中,仿佛暗含着无数隐藏的秘密。
楚白闭了下眼,有些用力地合上了行李箱。手腕上的十字架随之晃了晃。
她没想着一定要去那里找到什么真相。虽然她后来失去了意识,但也看了新闻。那辆车在救援人员把她抱出来后就爆炸了,父母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现场一片狼藉,即使有证据估计也湮灭在火海中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再多的真相都已经消失殆尽,当时专业的警察都只能草草结案,更何况现在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大学生呢。
但无论是否是幻觉,楚白总是无法彻底放下这段心结。所以在填报志愿时,她鬼使神差地将这所大学填在了自己的第一志愿。
而且……确实很合适啊!
楚白在网上仔细调查了各类情报,分数线正好差不多,本地一本大学,食堂备受好评、寝室四人间有空调,还是独立卫浴上床下桌……拜托,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她虽然仍无法控制记忆,但已经自行摸索出一套与自己的大脑和谐相处的模式,除了长年住在院里常识匮乏点儿,与正常人应该也没什么两样。
楚白想着,不如就在大学里高高兴兴地度过四年青春,彻底解开心结,普通而平常地生活下去吧。
大学——新的开始!
每次想到这里,楚白都忍不住心生激动和期待。
“姐,我走了。”她提起行李箱,向护士道,还不忘提醒:“记得测量表哦,对自己好一点,时刻关注身心健康。”
“快走快走!”护士眼不见心不烦地挥挥手,嘟囔道:“你这脑回路,上了大学那寝室关系我都不敢想……”
“唔……你是说,寝室霸凌?我在网上看到过。”楚白认真道:“没事,放心吧,我一定努力和她们打好关系。平时也会时刻检查床铺和饮水机,不会被扎针和投毒的。”
“我真受不了了……这都看的哪跟哪啊!你不一人霸凌全学校就谢天谢地了,快走!”
门被暴怒的护士砰一声关上。
被扫地出门的楚白提着行李箱站在门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典型的易怒症状。”她向路过的病人严肃道:“我就说她得去测量表。”
病人深以为然:“我早就看出她不正常。”
楚白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
现在正好是每天的团体活动时间,走廊上三三两两地站着不少病人,随着楚白拖着行李箱走过,不少人都热情地抬起手向楚白打招呼,只不过一开始还算正常,后面却越来越奇怪。
“哟,小楚!”
“楚白姐~这是干嘛去?”
“白哥!今天咱们出去打谁?”
“白院长,时机已至,你终于准备推翻假院长暴政,解放全人类了吗!”
楚白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地一一点头以示礼貌,得到回应的病人们却更加兴奋了,场面一时像是什么群魔乱舞版的巨星见面会。
直到一个病人突然说:“楚白,你要出院了吗?”
乱哄哄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十几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不是。再说了,我本来也没生病啊,出什么院。”楚白说:“我去上大学。”
“哦……吓我一跳。”病人放松下来:“我还以为出院了,原来是转院啊。”
“……”楚白道:“大学不是精神病院。”
“怎么不是?”病人露出疑惑的眼神:“把一群精神病和一群正常人关一起,不是精神病院是什么?”
楚白刚想说话,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这个手机是院里医生淘汰不用的旧手机,见楚白穷得叮当响,快上大学了连个手机也没有,医生索性将这个送给了她。
这手机性能正常功能齐全,就一个毛病,扬声器的喇叭有点坏。此刻铃声正嘶哑而大声地播放着网红神曲,硬生生将纤细女声压成了全损摇滚版猛汉大烟嗓。
“天空好想下雨,我好想住你隔壁——”
楚白还是第一次听这铃声,被这一嗓子惊得差点把手机摔地上。
“现在人就是自由哈,抢劫踩点都能写个歌儿出来了。”旁边的病人评价道。
楚白:……
她稳了稳神,将手机接了起来:“喂,您好?”
“啊,你是那个……楚同学,是吧。我是文学院的辅导员。”那边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还没等她回应就直接说:“你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
楚白:“啊?可是我还没报到。”
“我看资料,你家不就在本地么?怎么现在还没报到?”男人教训道:“上学第一天都不积极,你以后怎么办?”
楚白奇怪地拧起眉,困惑不解道:“可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又没关系。”
“……”似乎头次被这么理直气壮的语气噎住,听筒那边一时没说话,只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辅导员,没事吧?你好像有过呼吸症状?现在有头晕心悸吗?”楚白紧张道:“听我说,你现在用纸袋罩住口鼻……”
“楚白同学,我当辅导员这么多年了,你这样的刺头我不是没见过。”辅导员打断道:“但最后这些学生搞来搞去,只会搞得自己在学校里不舒服。”
言下之意当然是隐含的威胁。但久经社会的辅导员根本想不到,对面的少女是个完全听不懂潜台词的社交绝缘体。
楚白只是更困惑了:聊得好好的,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开始回忆教职生涯了?这个话题跟之前有任何关系吗?
辅导员的对话思路真是令人捉摸不透。不过没事,以后有的是相处时间!
“总之,我三点还有个会,在这之前最好让我在办公室见到你。”辅导员内心已经认定楚白是个刺头,不耐烦道:“我也想给自己少点事,是学校要录你们这一批学生的信息,到了就快过来。”
“真是的,你们这些特殊生就是麻烦……”
有意无意地低声抱怨完这句后,辅导员径自挂了电话。
楚白:“……”
她和旁边的病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突然说:“你把那个问题再问我一遍。”
“啊,什么?”病人挠挠头:“是那个……你要转院了?”
“对。”楚白赞赏地拍拍他的肩:“没错,我要转院了。”
抱着这样欢乐而愉悦的心态,楚白哼着小曲,拖着行李箱,成功转院……啊不,是来到了天启大学的门口。
开学日的校门口热闹非凡,正午明亮的阳光下,在熙攘的人群中,孤身一人带她抬起头眯着眼,将门口处校匾上的“天启大学”四个字用眼神细细地描摹了一遍。
大学生活,我来了。
楚白在心里道。
随即她抬起脚,踏进了学校大门。
——然后,被一柄突如其来的利箭刺穿了咽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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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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