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炸开一串串的泡沫……
陈聿怀的胸口从毫无起伏到最后隐隐发出呜咽,气泡也跟着越来越急促。
直到胸腔里的空气被挤压得一丝不剩,他才猛然仰起头,发丝带着水四散飞溅,打湿了放在盥洗台边上的眼镜。
镜子上蒙了一层雾气,伸手抹开,他从那道狭长的裂痕里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冰冷,苍白,头发凌乱,眼白赤红,高挺的眉骨下藏着的是一双浅茶色的瞳仁。
这双和沈萍极其相似的眼睛,像两枚淬了毒的琥珀,每当他从倒影里凝视自己,都会看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和那个染了血的除夕夜。
他带着一身的水汽赤脚走进了厨房——说是厨房,也不过是在客厅的一角隔出来一块地方,放了些简单的餐具,把昨天吃剩下的外卖饺子搁微波炉里叮一下,就是今天的晚饭了。
盘腿靠着沙发席地而坐,一只面皮已经风干得发硬的饺子刚塞进嘴里,一声短促的提示音就突然响起。
他鼓着一边腮帮子,瞥了眼手边屏幕亮起的手机:“风姿英伟唐长老”已邀请您加入群聊“3·16专案组警务工作群”。
胃里突然有点儿痉挛……
划开屏幕,群里只有五个人,除了蒋徵和唐见山以外,还有两个他都还没见过面。
最新一条消息是蒋徵发的:明早八点,我办公室里集合,开案情讨论会,不准迟到,收到请回复@全体成员,下面紧跟着三个“1”。
陈聿怀往后捋了一把还在滴水的头发,简短地回了个问号,打乱了队列。
蒋徵几乎秒回:有问题明天会议上提出,与工作无关的除外。
陈聿怀:我没有勘察权限……
蒋徵:责任书我发你警务通了,从明天开始,我担任你的带教,你的执法记录仪也会开启双频段传输,主频段到指挥中心,副频段到我的终端。
陈聿怀皱眉,输入框内光标闪烁,拇指在屏幕上悬空晃了晃,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打出来。
哗啦啦……
外头风雨更急了,湿气钻进他右肩膀的骨头缝里,隐隐传来的痛感让他忍不住弓起了身子。
陈聿怀天生皮肤偏白,平时看着清瘦,现下脱了上衣才看得出宽肩窄腰,肌肉如刀刻,而最显眼的,无疑是他肩上那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瘢痕,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锁骨,而覆盖在瘢痕上的,是一条巨大的飞鱼刺青,翼状硬鳍对称展开,最中间的鱼骨恰好就是一条手术缝合留下的痕迹。
这刺青已经有些年头了,褪了些颜色,但依旧栩栩如生,随着他的呼吸时的起伏,那飞鱼的双鳍就会像要凌空振翅。
陈聿怀顺手从沙发上摸出几张贴膏药,撕开贴在刺青上,冰凉的药渗进肌理,才觉得好受些。
窗外雨声隆隆,屋里挂钟滴答,初春的夜里还是有些刺骨的寒意,陈聿怀怕冷,蜷缩在旧沙发里,又拢了拢厚厚的毯子,把大半张脸都掩在里面。
一夜无梦。
.
第二天早晨,陈聿怀很早就醒了,但赶上周一的早高峰,公交车走走停停,从南五环外的老破小开到西二环内的分局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
等陈聿怀拎着一袋被挤成馅儿饼的小笼包站在支队长办公室的门口时,里面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抱歉,蒋队……”陈聿怀自知理亏,趁着蒋徵还没发作赶紧低头认错。
没想到蒋徵却只招手让他进来,说:“没事,会已经开完了,你也用不着讨论什么,你跟着我走就行,哦对了,根据《实习生管理细则》第六章第二十二条,非警务活动导致的缺勤或迟到需扣除当月勤务津贴,陈聿怀,你这个月补贴没了。”
陈聿怀一愣,刚想开口,就见蒋徵那四根修长的手指在桌面有节奏地敲击,看着他淡淡道:“别忘了,你的考核表上还得有我的签字才能交上去。”
陈聿怀:“……”
唐见山见势不对,赶紧拍了拍自己身边一个穿白大褂梳高马尾的女人:“小陈,来来来,快认识认识,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咱们分局一枝花儿,技术大队队长兼主任法医师,彭婉。”
彭婉主动朝他伸出手,人和她的外貌一样,飒爽利落。
陈聿怀礼貌性地回握,被她身上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激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彭婉乐得不行,连拍了唐见山胳膊好几下,办公室里的气氛被两人一闹,倒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紧绷。
论分局里的辈分,彭婉比蒋徵都要大些,但她这人向来不摆那些架子,十分爽朗道:“以后就都是战友了,不用见外,你就跟后勤部的姑娘们一样,叫我彭姐就成。”
“这话说的,咱小陈同志好歹也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什么叫跟后勤部的姑娘一样?”唐见山一把揽过陈聿怀的肩膀,正巧就碰到了他的伤处,他瞬间浑身肌肉紧绷,本能地就一把甩开了唐见山的手。
他力气不小,唐见山的小臂都整个麻了一瞬。
这个动作让刚活泛起来的空气都凝固了,唐见山悬着的那只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尴尬地打哈哈:“这是弄疼你了?抱歉啊,我这下手没轻没重的……哈哈……”
“……没有。”陈聿怀垂下视线,不动声色地往后错开一步,像是下意识想和眼前的一切都拉开距离,他说:“我肩膀昨天不小心弄伤了,还没好……”
蒋徵耸了耸鼻子,嗅到了空气中已经开始消散的、稀薄的麝香味儿,然后眯起眼看向陈聿怀,没说话。
唐见山连忙借坡下驴:“这样啊……可要注意点儿啊小陈,干咱们这行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彭婉赶紧哎了一声:“小陈,这位是咱市检察院的林检,从今天开始,也是咱们专案组的重要成员了!”
站在蒋徵旁边的一身藏蓝色职业套装的女人朝他微微颔首,一板一眼道:“你好,我是林静,请多指教。”
连检察院的人都来了,看来这案子就是奔着起诉去的。
陈聿怀瞥了一眼林静胸前擦得锃亮的检徽,视线猝然与她身后的蒋徵相撞,又瞬间错开。
他客套又疏离地一笑:“林检。”
相比彭婉,林静性子就冷淡了许多,没再多寒暄便转头看向蒋徵:“蒋队,重大案件督办令已经下来了,48小时内就要拿出关键性证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蒋徵抬手看了眼时间,刚好九点整,站起身来拍了两下巴掌说:“各位收拾好东西,马上出发,带冯起元指认现场。”
·
陈聿怀站在SUV的副驾驶门口,迟迟没有动作,蒋徵从驾驶位探出头来说:“还愣着干嘛,上车。”
“我想坐那边那个。”陈聿怀指向不远处的押解车。
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押着带着手铐的冯起元,并排坐在一边,专案组另外三个人坐在对面,车门在他眼前砰的一声关上后,唐见山还隔着铁窗朝他投来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两人今天算是第二次见面,一同处在狭小的空间内,气氛十分微妙。
SUV跟在押解车后面,开得四平八稳。
陈聿怀坐在副驾驶,右手撑下巴,扭头看向窗外发呆,很快就被车里的暖气烘得昏昏欲睡。
蒋徵抬眼从后视镜里看陈聿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想起了昨晚和彭婉之间的对话。
“……通过花卉品种和纸质成分溯源?”彭婉戴上乳胶手套才接过了蒋徵递过来的那束花,简单检查了一下证物的保存情况,点点头道:“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检测和匹配都还需要时间,老蒋,你这是要查谁啊?”
“一个……可能和我家的事有关的人,”蒋徵说,“我想要确认一些事情。”
他没再多说什么,语气也听不出喜怒。
关于他的那些私事,也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这几个人才知道,因而彭婉对此有些惊讶,但也心照不宣地没有多问,只答应说:“好,痕检报告我尽量三天后就交到你手上,哦对了,你发我的那张照片,我检查过了EXIF信息,确实是合成出来的,不过我的电脑跑数据有点慢,你还得再等等逆向解析的结果。”
蒋徵眉头压紧,果然,林琅……是个伪造出来的人。
昨天他走得很晚,整个刑侦大楼都熄了灯,只有他还坐在技术大队的办公室里,紧盯电脑屏幕上的进度。
一直到了后半夜,几张照片才被一一解析出来,照片中的人形都十分抽象,其中两张甚至都称不上是人,但蒋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竟然从中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神似他白天刚刚见过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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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聿怀好似对那两道视线有所察觉,他掀起眼皮,透过镜片无声地回视后视蒋徵的目光。
蒋徵这才收回视线,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道:“昨晚发给你的案情简报看过了么?”
陈聿怀默默回头看向窗外:“玉京山杀人抛尸案,我知道。”
外面的景色逐渐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变成了郊区农村,房屋都低矮了许多,换来更加开阔的视野,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两车飞驰方向的尽头是渐渐耸起来的山脉。
天边阴云密布,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玉京山,”蒋徵继续道,“案发地离玉京山陵园不远,你应该……不会陌生。”
陈聿怀蹙眉:“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蒋徵:“叫师父。”
陈聿怀咬牙:“……师父想说的,和案情有关么?”
车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末了,蒋徵耸耸肩:“聊天而已,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得和下属交心,相互不信任还怎么开展工作?”
陈聿怀一脸不信地盯了他一会儿,最后把蒋徵都给盯笑了:“有这么好看吗?放心,你才刚来咱们支队,我又是你带教老师,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让你看。”
这下陈聿怀是彻底无语了,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好厚的脸皮……”
陈聿怀把车窗降下来一条缝,疾风里裹挟着些雨腥味钻进来,吹散了他的睡意。
他两眼盯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公路,不再作声。
即将入夏的江台市,天气变幻莫测,早晨还是晴空万里,这还不到中午,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渐渐升腾起白色的水雾。
蒋徵单手拿起步话机:“前方能见度降低,注意行车安全,注意身后车辆。”
哗啦啦的杂音过后,里面传来唐见山的声音:“是,不过蒋队,这雨可是越来越大了,天气预报说得晚上才能停,咱们还要进山吗?”
“进。”蒋徵回答得毫不犹豫,唐见山便也很干脆地答了声是。
很快,窗外的雨越下越急,到后来似乎还夹杂着盐粒般大小的冰雹,砸在前挡风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沉默了一会儿,陈聿怀还是没忍住开了口:“这种天气冒险进山,你也不怕出事么?”
蒋徵打开前后雾灯和雨刷器,视线专注于前方的路况,然后忽地轻笑道:“怎么?害怕了?”
“当然怕,”陈聿怀撇撇嘴:“谁不怕死。”
“怕死还来当警察?”
“你不怕么?”陈聿怀反问。
蒋徵沉吟了一会儿,最后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没有人会真的不怕死,但有些事,不是怕就能躲得掉的。”
陈聿怀对于他的意有所指不置一词:“所以呢?”
“所以?”蒋徵眉梢一挑:“所以……我是不会让你们出事的,还有半小时,你靠旁边眯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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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外面倾盆大雨,押解车开进大渠沟村时,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两车稳稳当当地停在村委会门口,四周已经被不惜冒雨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围堵得水泄不通,议论声穿透雨幕,却都是些他们听不大懂的方言。
唐见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冯起元的脑袋,由武警反手押着下了车。
在陌生环境里,陈聿怀是没法真正睡着的,最后一段路程一直都在抱着胳膊闭目养神。
蒋徵推门下车前扔给了他个什么东西,陈聿怀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套崭新的警服雨衣。
“备用雨靴在后备箱,自己拿,车钥匙别忘了拔。”说完,便就着迎出来的村长撑着的伞,朝村委会的办公室里走。
“蒋队,我就是大渠沟村的村长,您叫我老高就成,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咱们居委会和全体村民一定全力配合!”老高在裤腿上使劲蹭了蹭手心里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这才伸出去,点头哈腰地打招呼。
虽说是位于市郊的村子,但大渠沟村顾名思义,坐落于玉京山山坳里,受限于地理位置,直达市中心的公路都是前两年刚通的,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政府的扶贫政策放在这里也是屡屡碰壁。
老高当了一辈子村官,见过的最大的领导就是乡长了,昨晚一听说市里领导要来,又说是要查什么恶性案件,吓得他连夜组织召开村委会议,第二天早早地就带着人在村口等着了。
蒋徵回握道:“高主任,您辛苦,您跟我老师是同辈,叫我小蒋就好。”
“是是是……您抬举了……”老高忙不迭地点头,抽出一支烟递过去说:“哦对对,您说要我联系消防大队的同志,他们已经带人过来了,大队长叫韩宁,我家小侄子……”
说起自家侄子,老高不免有些得意起来,想在市里来的领导面前多夸几句,却被蒋徵抬手打断,顺道也把他递烟的动作也给轻轻按了下去:“先不用急,您这儿有空的会议室吗?”
专门的会议室是没有的,但老高还是腾空了一间屋子给他们暂用。
大门反锁,武警看守在门口,厚重的窗帘将外面的光线和视线都遮得密不透风,蒋徵这才一把掀开了冯起元脑袋上的衣服。
冯起元被闷得蜡黄的脸上面色发青,他咒骂了一声,喘气喘得脊背佝偻。
“冯起元,”蒋徵将一张玉京山地形图平铺在桌面上,然后点了点上面提前标记好的地点,声线森冷:“我最后再问你一次,玉京山东北坡,你确定是在这附近吗?在车上的时候唐队也让你确认过路线是否熟悉了吧?”
一直处在黑暗中的冯起元冷不丁被白炽灯光刺得晃了眼,浑浊的眼瞳骤然缩小,他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然后视线模糊间,第一个看到的是那个抱着手臂、斜倚在角落里的青年。
“喂,冯起元,问你话呢!瞎瞅什么呢!”唐见山一巴掌拍在冯起元后脑勺,震得他脚下一个趔趄,视线却紧紧黏在那个方向里似的。
彭婉是第一个发现冯起元是在盯着陈聿怀看的,试探道:“你认识他?”
冯起元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歪头笑了:“你身上的那条鱼……吃过人吧?”
诡异的气氛和诡异的话,让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陈聿怀的身上。
他呼吸一震,那刺青便跟着猛然颤动,他危险地眯起眼睛,目光凌厉:“你什么意思?”
“冯起元!别想拖延时间!48小时只剩一半了,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还是个死刑犯!”蒋徵烦躁地用指关节狠狠敲了敲地图,周身气场更冷了几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是,或不是,回答我!”
冯起元神经质地眼珠一转:“是!我还记得这个山头,我就是在这看到那个女人把人给推下去的!”
唐见山乘胜追击:“辖区派出所那边可没有查到过相关的出警记录,别他妈以为拿个鬼话就能耍我们!”
“当然不会有人报警,”冯起元从喉咙里发出闷笑,“因为那个女人,把那些死人都给砍碎,埋在荒山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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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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