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列车人并不算多,两人站在车厢衔接处,两边门一关,倒也还算安静。
尽管票价便宜,但停靠站点多,路途时间又太长,除却一些特殊情况,绝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更加便捷的高铁,这也是陈聿怀舍近求远的主要原因——不至于在这时候碰见什么熟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显而易见的是,他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见到怀尔特。
怀尔特背对着他,面向窗外,语调依旧是一如既往的轻快:“怎么,看你这样子,是不想见到我?”
“……”陈聿怀琢磨着他的来意,没作声。
窗外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稻田,正值盛夏,东南季风携着充盈的水汽吹过,吹得麦浪汹涌。
“看,”他微微侧过身,指着那片幽幽的绿色,“像不像岛上的海浪?”
外头阳光刺目,猛地一下,晃得陈聿怀眼前一阵晕眩,也晃得怀尔特在他面前也看不清楚了。
那双漂亮的湛蓝色眼瞳,海一样深沉,像是要把人吸进去,自他第一次见到怀尔特时,就是这样一双眼睛,低头看着狼狈的他,那时十几岁的少年,眼里带着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悲悯。
“先生,”陈聿怀说,“甘蓉的案子,我——”
一声轻笑打断了他,怀尔特的肩膀又侧过来了一些,示意他也站到窗边:“过来。”
陈聿怀不得不照做。
怀尔特有着一半的东方血统,一头黑发,眉眼也没那么有攻击性,但他的骨架绝对是继承了他父亲斯拉夫人的基因,近两米的身高立在陈聿怀身后,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他死死圈禁在那方寸之间。
“不用紧张,卢卡斯,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如何,和那位蒋警官相处得怎么样,”怀尔特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微微弯腰垂下头,几乎是贴在陈聿怀的耳边说话,“你知道的,你一直都是所有‘孩子’中,最特别的。”
陈聿怀颈侧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一层。
“蒋警官是程邈的儿子,因为你与程邈之间的渊源,下起手来总会不那么容易的,我知道,”怀尔特继续说,“而薛萍……不,或许现在应该叫她……甘蓉?她不过是我父亲曾经培养出的失败的产物,她是什么结局我并不关心,只是……”
陈聿怀明显感到肩膀上的力道加重了。
“她如果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也确实没法再留着她了。”怀尔特的语气颇为无奈。
“她现在羁押在监狱里,警察见她都要走手续,你要做什么?”陈聿怀警戒起来。
“这当然取决于你了,卢卡斯,”他像是惊讶,又像是揶揄,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倒像是故意的,“我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给了你名字,给了你重新站在阳光下的身份,也给了你足够的自由……”
“卢卡斯,你可以选择是否打开手机里的定位和监听设备,却在最后去见甘蓉的时候选择统统关掉,又在那之后不久,订了去云州的车票,我很难不想象其中是否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缘由。”
“我只是,想回去看看,”陈聿怀舔了舔嘴唇,想着自己回去迟早得把那部手机给烧了,他故意抬头直视玻璃倒影里的怀尔特,“米歇尔先生,你知道的,毕竟那才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已经二十多年没回去过了……”
怀尔特顿了顿,然后忽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是么?那也替我去看看你父母吧,替我问声好。”
陈聿怀不置可否。
怀尔特对他的态度显然并不满意,他右手从陈聿怀的身后绕过来,最后停留在了他的脖颈前,但也只是轻轻搭着,并没有用力:“我很信任你,卢卡斯,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么?”
陈聿怀耷拉着眼皮,外头的绿色映在他浅茶色的眼底,光泽如同两块某种极罕见的宝石一般漂亮。
他点头,言简意赅。
手心在虚空中收紧,怀尔特说:“记住,谁都可以背叛我,独独你不可以,卢卡斯。”
陈聿怀的喉结轻轻滚动,便能擦过他的手心:“不会的,米歇尔先生。”
怀尔特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又重复了一遍:“独独你,不可以。”
机械女声恰时地响起:“女士们先生们,列车运行前方到站是,沙湾南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整理好行李,排队有序下车……”
火车逐渐减速,车轮在轨道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然后缓缓驶入站台。
“我该走了,卢卡斯。”他终于直起了身。
身上的压力陡然消失,陈聿怀不免长舒口气。
怀尔特从后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松下去的肩膀,意有所指似地丢下一句:“难得的假期,在云州玩得开心,也会一会你的老朋友吧,相信……会别有收获的。”
然后便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独留下陈聿怀在原地无声骂了句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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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旅程,陈聿怀是怎么也睡不着了,生怕自己一闭眼,旁边又多出来个什么人。
就这么睁眼撑到了终点站,等再下车时,夜幕已经降临,天边就只剩下些许火红的光晕了。
今晚暂且在云汐歇脚,赶明天一早的大巴车去市里的北郊监狱,他一早便订好了明天回江台的票,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落下把柄,至于探监的身份和缘由,他也早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在探监申请表上编排好了。
陈聿怀踩着泥泞的雨水,不紧不慢地走在弯弯绕绕的小巷子里,他耳机连接的是一台古早的老年机,一路上反复循环着上个世纪日本经济泡沫时代流行的歌。
citypop特有的摩登韵味与这个停滞在千禧年的工业城镇格格不入,可浓郁的怀旧感却又像一场旧梦重温,给他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昏黄的柔焦滤镜。
这是他时隔二十年重新踏上故土,也许如怀尔特所说,他是该去曾经的地方看一看了。
破旧的小旅馆,夜里又起了风雨,关不严实的窗户就这样吱呀呀地响了一夜。
疲累,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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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骞是吧,”狱警仔细核对过身份证件与网上收到的申请信息,然后将那张写着魏骞名字的身份证递还回去,“到里面进行安全检查吧,为了确保监狱的安全和日常管理规范,您的手机和相机会被确认为违禁物品,我们会替您暂时保管,这点还请您配合。”
陈聿怀点点头,在一众复杂的眼神中递出去那只可能比在场工作人员年纪都要大的老年机,然后例行检查完毕,由一名女警带着他去了探监室。
进去的时候,那人已经在等着了。
陈聿怀在他探寻和猜忌的目光里坐下,微微笑了一下,摘下眼镜,露出后面浅茶色的瞳仁儿。
丁宏皱着的眉头逐渐展开,取而代之的是那双已经老得泛白的眼瞳瞬间紧缩,他像见到鬼一样,颤抖着手指指着他,干巴巴地开口:“真的是你!那天狱警把这个名字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信……可是、可是……你怎么……”
怎么还活着?还是怎么会在这里?
陈聿怀的眼珠飞快地向他身后闪动了一下,示意他周围的狱警和监控系统,说话过过脑子。
对于丁宏的反应,陈聿怀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满意。
如果丁宏对魏骞这个名字,对这双熟悉的眼睛毫无波澜,那么他今天也没必要大费周章地见上这一面了。
陈聿怀拿起手边的电话,放在耳边说,嘴角含笑,“丁叔,二十年了,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他把‘又’字咬得很重。
玻璃对面,丁宏握着听筒,嘴唇颤栗了好一会儿,愣是没说出下一句话来,直到身旁的狱警狐疑地看了眼他与陈聿怀,方才硬着头皮扯扯嘴角:“是、是啊,魏……小魏,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啊?”
陈聿怀答得十分自然,好像两人真的是多年不见的亲朋:“很好,劳您挂心了,丁叔,我家里那位倒是很想和您见一面、说说话,只可惜一直不得空闲,所以叫我过来一趟。”
“家里那位……”丁宏皱着眉头,露出不解的神情,“你是说……哪位?”
装不认识么?
陈聿怀嘴边的笑容更甚:“就是那位收养我的叔叔啊,二十多年前你们就见过了,我听说……你们后来也一直都有来往的。”
“您不记得了?我可还记忆犹新呢。”他故作失望,叹口气,静等丁宏的答话。
他可以给出任何答案,无论是不是陈聿怀想要的,或者所预料到的,他需要的,只是观察丁宏的动作和表情,唯有这些无意识间的反应骗不了人,而这,恰恰是他所擅长的。
丁宏明显倒吸了口气,他惊慌无措地看着陈聿怀:“我、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该轮到我去食堂帮工了,今天就到这里……”
“别啊丁叔,我这儿还有句话没带到呢,”陈聿怀惊异道,“办完这件事,以后我再来一趟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丁宏试图从陈聿怀皮笑肉不笑的脸和阴阳怪气的语气中读出几分真假,半晌,才咬牙道:“你说吧。”
“当年你和我叔叔借过三千多块钱,他拿欠条给我看了,说是和你……”
“不是我!”不等他说完,丁宏当即就反驳道,“是她……是她拿了那些钱!”
“谁?”陈聿怀目光狡黠。
“是……咳咳咳!”丁宏突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咳得脸胀通红。
是潘冬梅。
这事他是知道的,那笔钱,是怀尔特当着他的面给的潘冬梅,也是她亲自把他从那个活死人地狱里重新捞出来的。
可如今潘冬梅已经是吃了枪子儿,那女人死不足惜,却也把真相也一同带进了焚化炉里。
“您是想说是我姨收下的钱,对吧?”陈聿怀接过话茬,一脸为难道,“可她为什么要拿这笔钱?我叔叔现在可等着我要回去呢,你知道的,他这人虽然不缺钱,但在这方面可是很较真儿的。”
“你不知道?”闻言,丁宏敏感地意识到陈聿怀这是想套他的话,于是也开始试探着道,“既然你……叔叔,连他都没有告诉你,我又能从哪里知道?你姨也死了那么多年,俗话说人死债消,你今天来找我可是找错人了。”少跟我翻旧账,我真正欠的债,这些年在牢里早就还清了,况且,如果真被这个姓魏的给牵出来那条暗线,我无期变死立执都有可能。
“……”陈聿怀眉心一跳,丁宏这是想把自己彻底摘出去。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挂表,再次回望丁宏的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丁叔,人死债消的概念,在法律上可是不存在的,”他轻飘飘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死者债务的清偿,通常是由其配偶和继承人偿还的。”我能查到你,那么顺着这条线索再查到你的家人也不会是什么难事,而且怀尔特的行事风格,你大概不比我了解得少。
丁宏握着电话的手死死攥得泛白。
陈聿怀讥笑:“多读读民法典吧,丁叔。”
怔愣片刻——活自己还是活全家,这事也并不难掂量——丁宏还是无力地垂下头:“这事,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知道她和你叔叔的……老一辈,有过什么交情,后来他们一块儿做买卖,那笔钱,就是你叔用来买……用来‘进货’的,那会儿他刚开始接手这门生意,也是他点名要的那批'货'。”
“进货?”陈聿怀身形一僵。
丁宏点头:“这事你可以回去问你叔,他都知道,问我真的没用,我知道的事,在法庭上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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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郊监狱出来后,陈聿怀一路浑浑噩噩地搭上了回云汐的客车,丝毫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赵宏的视线。
进货……买卖……
串联起如今所有的线索,所谓的买卖,就是人口买卖,所谓点名要的货……就是他自己。
那年元宵节,尚且年幼却因为接连不断的巨大变故而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的男孩,与想要收养他们兄妹的杨万里大吵一架,他不顾外头风雪正紧,夺门而出,却是无路可去,那时的他只想去火车站,然后搭上一趟去云州的车。
回家,回云州,那是他当时唯一的念想,好像那里还有父母在等着他,好像沈萍亲手包的饺子还在锅里翻滚,热气腾腾,仍然是记忆中的景象。
就这么闷头向前走,大雪很快就在他身上融化了,湿透了毛衣和头发,冻得他几乎没了知觉,脚下却越走越快,到最后竟跑了起来。
大雪积的有小腿那么高,他跑得跌跌撞撞,不知道是因为雪下得太密,还是因为他头脑实在昏得厉害,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身子左摇右晃,最后跌进了一个女人的怀抱里。
女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他只知道迷迷糊糊地喊:“妈妈……妈妈……”
那女人温热的掌心却和临死前沈萍冰冷的手完全不一样,这双手抚过他的眼皮,让他沉沉睡去,又用一根粗粝的棉布条将他的嘴缠得密不透风,堵住了他想说的话,也堵住了他的生路。
“……梅姨,那小子别是唬我们玩儿的吧?”
“那洋人从我这儿买货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小子是他儿子,老板的儿子也是老板,你说话掂量着点儿……”
乱七八糟的梦持续了一整晚,不到天黑,陈聿怀就发起了烧,说梦话说得口干舌燥,直到第二天晌午才醒来。
拉开窗帘看到楼下的蒋徵时,陈聿怀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蒋徵听见动静,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抬头望向他。
“早啊,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不请我上去坐坐么?”蒋徵的笑得格外痞气。
陈聿怀轰得又把窗帘拉死,却听蒋徵不大不小的声音从楼下传进来。
他一字一顿地吐出来个名字:“魏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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