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程邈将他们兄妹领回家时,作为原住民的程徴还是颇为不满的。
不仅是因为两人除夕夜打了一架,还因为他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实在吓人。
可小孩子终归是小孩子,在单方面冷战仅两天后,程徴就开始一脸不值钱地往魏骞身上贴了。
魏骞不大爱出门,整天守着自己妹妹,寸步不离,看所有人都是一脸防备的样子,也从不开口说话。
程邈说,他是生病了,说不出话来。
程徴瞧他,茶色的短发天然打着卷儿,看起来软软的,瞳仁儿像他在课本上看到的琥珀一样漂亮,这样精致好看的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生病了呀?
蒋文秀刮刮他的鼻尖,笑话他,说他小小年纪就学会看脸了。
那天是又一年的除夕夜,小县城下过好大的雪,一直到了夜里才停。一家人难得团聚,蒋文秀忙活一天,做了好大一桌子菜。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蒋文秀把瑟缩在卧室里瑟瑟发抖的他喊了过去,笑着说,你来帮我和面吧。
魏骞捂着耳朵,被外头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吓得浑身打颤——自家里出事那晚开始,他就格外怕这些声音。
蒋文秀过来拉他的手,说,来,我教你。
小程徴出门去接他爸爸下班,家里就只剩下了蒋文秀和魏骞两人。
蒋文秀锁死了家里所有的窗户,鞭炮声便没有那么震耳了。
“你来帮我倒水,我把水和面粉和均匀……我说停你就停,明白了吗?”那时候的他还够不着灶台,她就搬来一张板凳,让他站在自己身边。
魏骞点头。
清水落进去,溅起一阵细细的白雾,粘在他的小脸上。
“对,就是这样。”蒋文秀循循善诱。
砰!
窗外猛地一声炸响,骇得魏骞手狠狠一抖,水撒得到处都是。
他吓得手足无措,咽了口口水,不敢抬头看蒋文秀。
“没关系,”她抓起一把面粉,“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就加水,衣服脏了洗了就是,没什么的。”
魏骞怔了好一会儿,才缓慢点头。
后来,明明蒋文秀说了停,却仍有水滴落进去。
越来越多的水噙在他眼眶里,他垂着头,悄悄睁大了眼睛,怕被蒋文秀发现。
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眼睛里又能兜得住多少泪水呢。
蒋文秀并没有拆穿,从和面到调馅再到给面皮捏出漂亮的褶子,她都一步步地、手把手地教给了他。
这是连沈萍生前都没有做过的。
那天屋外的鞭炮和烟花声震耳欲聋,魏骞却发现,自己不再那么害怕了,他不会听到砰的炸响声就浑身僵硬,五感尽失了。
饭后,程徴迫不及待地拉起他的手说,我们出去看烟花吧!
程邈说,去玩儿吧,别跑太远,也别折腾太晚。
好!程徴答得响亮,不等魏骞反应,拽着他就往屋外跑。
周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得他耳膜疼,程徴跑得好快,攥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也捏得好紧,魏骞想挣脱,但甩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他们跑过大街,穿过胡同,弯弯绕绕的,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梭,不知跑了多久,寒风凛冽,刮得他鼻腔和嗓子生疼。
周遭的热闹逐渐离他们远去,程徴带着他穿过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他的耳边就只剩下了自己的喘息声和两人一致的脚步声。
最后,程徴停了下来,松开手,说,你看。
魏骞几乎腿软要直挺挺地跪下去,他扶着膝盖喘得厉害,心脏在胸口扑通扑通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再次抬起头。
他看到了一块密林里开阔的山坡,程徴就站在离他的不远处,迎着月光和远处炸开的烟花,背对着他,影子被勾勒出璀璨的线条。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四周寂静无声,城镇的嘈杂离他们好远好远。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程徴说,他走过来,牵起魏骞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两个孩子并排站着,俯瞰着脚下的一切,远处盛开的烟火照亮他们的脸,忽明忽暗。
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县城,程徴踮起脚指给他看,那里,是我的学校,那是客运站,每次妈妈带我进市区都得到那儿坐车,还有那里……
说这些的时候,程徵的眼睛在发亮,比夜幕下的烟火,这是他长大的地方,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里的所有都介绍给魏骞。
“为什么……”那天,魏骞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程徵先是一愣,接着扭头看向他,眼睛里除了疑惑,还有一些他读不懂的情绪。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他问得认真。
程徵捏了捏手心,好半晌才开口:“因为……”
.
因为……因为什么?
程徵在他面前笑,张口说话,可他却听不见声音了。
陈聿怀知道,他该醒了。
睁开眼,盯着眼前陌生的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的愣,头脑却是格外的清醒。
他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什么东西拉住,动不了了。
循声抬头,才发现,一只手铐将自己右手拷在了床头上。
一些不好的念头猛然撞进他的脑仁儿,陈聿怀痛苦地扶着太阳穴,身体像虾一样弓了起来。
不要……不要……!我错了,我错了,怀尔特先生!放我出去,求求你!
一条蛇吐着信子,从床底下游了上来,它缠绕在他脖子上,鳞片比手铐还要凉,激得他簌簌颤栗。
砰。
卧室外传来不大不小的关门声,紧接着就是一串脚步声向他逼近。
陈聿怀像应激的猫一样,亮出利爪和尖牙,在来人推开门的一瞬间,抓起床头的台灯就向那边扔过去。
哗啦啦,可怜的台灯在墙上砸出一个坑,跌落在地上,摔得稀碎。
“看来我应该多带一副手铐的。”蒋徵一脸的风平浪静,似乎对陈聿怀的反应并不惊讶,反倒是后者怔了数秒,才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蒋徵两手拎着几个袋子,放到了床头柜上。
陈聿怀显然还没有理清楚思路,他的记忆断片了,总觉得上一次见到蒋徵还是在一家小饭馆里。
他看着蒋徵把打包回来的两碗小麦粥和一碟咸菜,两屉小笼包和一盒奥美拉唑肠溶胶囊搁在了一边。
见他没有反应,蒋徵皱起眉头,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却被瞬间躲开了,奈何陈聿怀还被拷在床上,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对方一伸手,就被按住了肩膀。
“还在烧?”他摸摸陈聿怀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
“你这是干什么?”陈聿怀冷眼看他,晃了晃右手,手铐便跟着哗啦啦响,“囚禁我?还是想动什么私刑从我嘴里套话?”
蒋徵似是真的被他的话逗乐了,硬朗的剑眉一挑:“我就说你小子有被害妄想症,你还不信,我要真想对你怎么样,还轮得着你动手?”
他从短夹克口袋里摸出钥匙,将手铐打开,陈聿怀瞬间撤回手,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腕骨。
“既然醒了,就去洗个澡吧,睡了一下午出一身汗,不难受么?”
陈聿怀翻身下床,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没有被动过,才算松了口气。
要是背上的纹身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这是哪儿?你是怎么带我到这里来的?”他趿着拖鞋,四下逡巡了一圈儿。
是一间陌生的民房,一室一厅格局,拉开窗帘,衔接的是一个落地三面敞开的阳台,外头已经天黑了,但看建筑风格可以判断,他们还是在云州。
“你发烧晕过去了,把曲姨吓得不行,还以为是食物中毒了。”蒋徵把乱糟糟的床整理了一番,在被子里发现了那部老年机。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推进了袖子里,继续道:“我把你背到医院的时候,你体温都快到39了,幸好县城医院人还不算多,最后查出来是急性胃炎引起的高热,好在病情急但还不算严重,挂完了水我就把你带回来了。”
难怪昨天从北郊监狱回来就一直觉得胃里隐隐得有些不舒服……陈聿怀抬起手揉了揉肚子。
“这是我家。”蒋徵脱下外套,挂进了落地衣柜里。
“你家?”
“十几年前搬去江台以后,云州的老房子就卖了,我……后来,我从部队退下来以后,就回来又买了这么一套,一个人住,刚好。”
“那江台那个四合院儿呢?不要了?”房间里空气浑浊,陈聿怀推开窗,想从裤袋里摸剩下的那半包烟出来,却摸了个空,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被蒋徵连带着打火机放在了床头柜上。
陈聿怀:“……”
“那房子是我爷爷留下来的,太大,住不惯,况且,云州才是我老家,将来退了休,也是要回来养老的,”蒋徵从衣柜抽屉里摸了摸,然后反手扔给陈聿怀两件衣服,“洗漱的东西浴室都有,内裤我还没穿过,你先凑合用吧。”
.
陈聿怀在浴室呆了好久,久到蒋徵买的粥都凉了,才不自在地扯着比自己大一码的内裤走了出来。
宽松的短袖和大裤衩显得他更瘦了,他歪着头擦头发上的水珠,眼镜片上还蒙着一层白雾。
蒋徵穿上了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把粥热了,再回过头时,陈聿怀正站在桌边,接了杯冷水,吃他买回来的药。
水打湿的头发贴在他脸上,不再那么毛毛躁躁的,反而柔顺了许多,让他看起来也少了些锐利的刺,宽大的衣服下漏出来的胳膊和腿肌肉紧实,形态匀称,仰起头喝水的时候,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轻滚,从下巴拉出一条漂亮的线条,一直延伸至锁骨窝里。
陈聿怀放下水杯时,发现蒋徵正在看着他,他微微皱眉,疑惑道:“怎么了?我身上哪里没冲干净么?”
“……没有,吃饭吧。”蒋徵张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有点发干,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下巴一扬,示意他去旁边的消毒柜里拿碗筷。
两人难得有这样平和相处的时候,陈聿怀摆碗筷,蒋徵把热气腾腾的粥和包子端上来,不知什么时候还做出来一盘小炒菜。
陈聿怀舀起一勺粥,放嘴里,险些没给舌头烫出水泡来:“烫烫烫……”
蒋徵推过来一杯水,抿嘴笑道:“没人和你抢,着什么急。”
陈聿怀夺过水杯,冷水灌下去,才觉得舌尖开始发麻。
吃饭的时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陈聿怀搅着碗里的粥,随口问道:“你……不打算结婚了么?”听他方才的说法,也不像是会长期定居在江台的样子,而这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一个人住还好,多两个人就会显得逼仄了。
“我连富贵儿都照顾不好,还结婚?别耽误人家姑娘了,干咱们这行的,最对不起的就是家人。”蒋徵语气里带着自嘲,反问道:“那你呢?也没谈个女朋友?”
陈聿怀细嚼慢咽地吞下一只鲜肉包,口齿不清道:“和你一样。”
草草解决过晚饭,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快十点钟了。
陈聿怀趁着蒋徵在厨房收拾忙活的时候,一个人跑到阳台上,点起一根烟。
火星在他眼底明了又灭,烟雾缭绕间,尼古丁麻痹了胃里的疼痛,陈聿怀才觉得渐渐冷静了下来。
蒋徵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飞速夺过那支烟的时候,陈聿怀也是岿然不动。
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回过头直视蒋徵,四周光线幽暗,他的眼睛也闪烁着暗淡不明的光。
张开嘴唇,烟雾朝蒋徵徐徐吐出,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陈聿怀骤然一伸手,探向蒋徵的裤袋,却被一股更迅捷更强劲的力量握住了手腕。
夜风拂过,吹散了那白烟。
蒋徵的眼神,已经完全没有了柔和,剩下的,只有寒潭一样的寒意。
他反手扣住陈聿怀的右手,硬生生扭到过了陈聿怀的头顶。
两人骤然贴近,连各自的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是在找这个么?”
蒋徵的左手捏着那部手机,在陈聿怀眼前晃了晃。
陈聿怀没有伸手去抢,只冷冷地看着他,露出獠牙。
“你到底在躲什么?是你梦里一直在叫的那个‘先生’么?”蒋徵再次靠近半步,逼得陈聿怀不得不向后退去,直到阳台边半人高的围墙拦腰挡住了去路。
这是三十二楼的阳台。
“到底是哪位先生,能叫你这么怕?怕到在梦里都在发抖?”蒋徵攥着陈聿怀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力,攥得陈聿怀指尖都在发颤。
他说:“魏骞,你到底在躲什么?”
余光里银光一闪,下一瞬,一支匕首便抵到了蒋徵的喉间,他却毫不闪避。
他咬紧牙关,恶狠狠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蒋徵不怒反笑,说话的时候喉结滚动,划过利刃,留下一道殷红的印子:“不演了?”
“在你面前,不需要再演。”陈聿怀冷着脸。
没错,两人其实是幼驯染[撒花]蒋队要开始攻略小陈同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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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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