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忟恩做了个梦，梦到了大学时那会。
她谈的第一个对象是首都人，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没钱了。
于忟恩上高中都勉强，好不容易和池将雨考到一个城市，父母那里是不会出钱给她读书的。
于忟恩成绩不算好，申请不到奖学金，贫困生补助压根不够花，池将雨自己也过得勉勉强强，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隔壁学院追求她的男生家里很有钱，经常给她转账，一切就是这么顺其自然的发生的。
于忟恩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如果没有这位前任隔三差五的转账，她大概就退学了，后来也不会遇到萧明深。
即使有了点钱，于忟恩也不敢花，补考一次就要花一百块钱，她总是过不了。
气象学，这个专业不是她喜欢的，填志愿胡乱填的，分低。
记起来了，那个男生本来是打算，毕业后就和她结婚的，于忟恩听见“结婚”、“家庭”这种字眼就避之不及。
两个人又自然而然凉了，临走之前，他倾情骂道：“小地方出来的穷人就是小家子气，你就是不愿意付出，你爹妈才对你这样！”
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学院和宿舍的人似乎都在对她窃窃私语，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有同情，有厌恶，甚至还有可怜。
一次，上铺舍友的男友带了兄弟来玩，一个长得英俊的男生想要于忟恩的联系方式。
舍友惊奇道：“咿，你不知道她家的事情？”
男生这才知道，于忟恩家里上大学不肯出学费，还有个弟弟的事情，避之不及。
舍友那句话本来是无心之失……又或许不是，无论如何，这些话语贯穿了她整个大学生活，她本就不爱说话，这下更沉默。
班里一个安静的同班女生和她关系还行，县城出来的，也是贫困生，她家好一点，但也有几个弟妹，爸妈一个月能在牌桌上赢个五六百给她当生活费，但总归是紧巴巴的。
印象中，那个女生白净，说话总是慢悠悠的：“大学比高中好一点，你不得罪他们，他们最多也就说几句闲话，可是你要知道，我们天生是比那些独生子女不同的，或许有些话说出来的时候，本意不是如此，在那些站得比你高的人看来，他们就必须假意施舍一些怜悯，可谁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的？特别是男人，他们生来就是不同的，你不要忘了，上位者是无情的，他们天生觉得女人是附属品，对我们更是看不起，你不该说的，更不该对枕边的男人说。”
“……”
上位者，多么难听的话，可是于忟恩没办法反驳，人们的观念就是如此。
“你能做的就是把自己伪装起来，往上爬，把牙咬碎了，给他们点颜色看。”
我就是出身烂泥又如何，看，天之骄子，她就是比你优秀，你被那个不起眼的女同学打败了，踩在名为人生的脚下。
在那之后，于忟恩把本就不多的真心咬碎了，兑水喝了，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社会想要活得人模狗样从来都不是靠着淳朴和真心，而是心计和手段，你得有可以交换的筹码，才能进入游戏。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1）
“……”
张山海总结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挖了挖耳朵：“这一课的课题或许就是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吧。”
萧明深：“可是，事情还没解决。”
自打进了这屋子，两个人就没正眼看过对方。
“‘创伤性行退’界定所谓‘解决’的标准和你们不同，或许说出来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勇气了。”
最生气的人是池将雨，她指着三人，仿佛网速很慢：“所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于忟恩家多了个小孩的？”
“不重要。”
“那孩子挺可爱的。”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一股幸灾乐祸的情绪疯狂在池将雨心中蔓延。
“那两个小学生欺负你家弟弟的事情解决得怎么样了？”这儿真是没一个体面人！千钧重担瞬间落到了张山海身上，他只能转移话题了。
“还行吧，查到了一部分监控，其他还在协调核实中，不过那两个小孩勒索的好像不止乐乐，那边估计有得忙了。”
“如果他们不肯赔钱，就和我说，我给你们做成新闻登报纸，社会舆论压力之下也会还钱的，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像样子……”池将雨一边吐瓜子，一边连连咂舌。
萧明深翩翩有礼一笑：“看似是您帮我，其实是便宜了您啊。”
这么抓马的新闻可不是天天都有。
“可不是，我们家恩恩实在是我的幸运星，走到哪，新闻就在哪，不像……”池将雨不甘示弱，凉凉看了他一眼。
眼看又要掐起来，张山海一个头两个大：“不过，你这创伤真是有点多啊，堪比俄罗斯套娃啊，照这速度来看，要恢复到十五六岁，还得解决两三件事情。”
这个家，没有他，一定会散的，长兄如父啊长兄如父。
于忟恩看了一眼萧明深，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您放心，等我恢复到能领证的样子，就放你自由。”
萧明深没看她，转头和张山海玩游戏去了。
这可真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冷战，换作以往，都是于忟恩把萧明深当空气的。
于忟恩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看向假装很忙、有点心虚的池将雨。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虽然没明说，但话里话外指着的是哪件事，两人心知肚明。
“好吧，”她合上电脑正色：“我是故意的。”
于忟恩：“……”
“反正都要离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在乎他怎么看你？难不成你还在乎他？”
这三连问可真教人无话可说，于忟恩一个也不想承认，显得很蠢。
见她无话可说，池将雨心下了然：“我知道你这几年很累，不，你一直很累。所以，我想让你说出来，统统都告诉他，不要不明不白，带着遗憾。”
可是，能有什么遗憾，能有什么后悔呢？
成年后的每一步，都是于忟恩亲自选择，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于忟恩发现，每次来到这个公园，都会发生点什么，上一次，是把箫永乐捡回家。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从哪来‘吗？我就从今天开始告诉你。”于忟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理智告诉萧明深，这是个坏女人，最好对她说些狠话。
可是看着这个十岁左右身高还是七八岁，干瘦到有些营养不良的孩子，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做错了什么？萧明深心想，她犯下的最大的错，就是她不能掌控的事情，生错家了。
萧明深这些日子扪心自问想过，倘若身份互换，会变成什么光景，反正他绝对做不到于忟恩这么好，就从他目前知道的只言片语来看，不成反社会就不错了，她已经非常坚强了。
若是于忟恩姓箫呢，以她的文采，天赋必定早早被挖掘培养，成就比现在只高不低。
一次次反问自己的时候，心里的气化去大半变成无奈和心疼。
他沿着那条熟悉的、奇形怪状的凳子坐在女孩旁边。
今天的风很好，吹在脸上温润潮湿，是南方这些年来少有的好天气。
近年往往是在三月的春天，落叶还未被扫净，便开了满树颜色鲜丽的花，天气越来越热，越来越无常。
此刻恰逢岁月静好的景象，湖面的波光一闪一闪，空气里是水腥气和叶子独有的清香。
一如十七年前的春日。
于成栋呱呱坠地之后，家里的开支更大，爸妈因为这个于忟恩这个学期的餐费吵了起来。
“两千多元，这是要我的命，该死的小学！”于峰喝了一口酒，恶狠狠道：“干脆让她留在家干活算了！”
朱秀丽翻了个白眼：“你当还在老家呢？这儿都有什么局那个街道的在查！”
“都是你肚子不争气，要先生个小子就好了！”
“又提！又提！我呕心沥血给你生两个孩子……”
女人尖叫的声音划破长空。
于忟恩看着二手婴儿床里的男孩，看着一旁的枕头，一言不发。
都是因为你啊。
如果他们再也生不出来，就会让我读书上学了。
可是于成栋对她笑了下，她只能转身给于峰倒了杯水，心里是掩饰不住的怒意：“于成栋以后上学也要这么多钱，比我更多。”
“那能一样吗？”
是啊，难能一样嘛？
于忟恩大量着这间顶层不足五十平，一共两个房间，开了大门就一览无余的经典老破小。
难不成于成栋就是个状元命？
“不如……”于峰在一闪一闪的灯光中眯起眼睛：“把她送回老家吧？不要钱。”
朱秀丽还有些犹豫，就见于忟恩说：“我长得漂亮，以后能嫁个好人家，以后彩礼钱都给你们，现在可没人会花大价钱娶一个农村丫头。”
朱秀丽笑了：“这么成熟的话，你都是和谁学的，人小鬼大。”
是池将雨教她的，说出来的那瞬间冷汗濡湿了手掌，一阵一阵犯恶心，但要真的被送回去，大概就出不来了。
想想那地方都养育出了什么样的人，怎么还能回去？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在你身上投资的钱就有十几万了，你收得回来吗？我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
于忟恩不知道十几万是多少钱，只知道于峰的眼珠子在咕噜咕噜转，神情不自然，在骗人。
一股无力的愤怒的升起，她大吼道：“你们会后悔的！我会比于成栋更优秀，比他死得晚，等我长大了就天天找法师做法，压他的气运！”
她拎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出门了，她恨，她好恨，她无数次捶胸顿足问上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却从来没有等到一个回答。
朱秀丽的脸庞浮现在她面前：“因为你是个女人啊。”
泪水洇湿年幼无措的面颊，流成一条长长的河，她隐隐约约感觉，这是一条她这辈子都跨不过去的河。
（1）午梦千山，窗阴一箭。吴文英《踏莎行·润玉笼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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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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